遙遠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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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禮教對于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女眷不能見面,鄰裡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累了一大套,中國男子,一度幾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一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

    對于這一切,阮籍斷然拒絕。

    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别,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的禮教。

    隔壁酒坊裡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着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别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家女孩,極有纔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

    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後卻莽撞趕去吊唁,在靈堂裡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纔離開。

    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

    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隻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

    荒唐在于此,高貴也在于此。

    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它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

    終于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象樣地哭過了,沒有其它任何理由,隻為美麗,隻為青春,隻為異性,隻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至。

    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一個強項是“孝”。

    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有什麼關系。

    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繁複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僞飾,讓活着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着。

    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親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别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求停止,阮籍卻鐵青着臉不肯歇手,非要決個輸赢。

    下完棋,他在别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飲酒兩鬥,然後纔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

    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後纔與母親遺體告别,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幾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于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一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衛道者更忠于層層外部規範背後的内核。

    阮籍沖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它作為一樣,隻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啟迪作用。

    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導緻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轟傳遐迩的行為一點化,足以移風易俗。

    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于容納。

    阮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一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當場一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國,但今天處于重喪期内的阮籍卻坐在這裡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喝點有什麼不對?你不能與他同懮,還說些什麼!” 魏晉時期的一大好處,是生态和心态的多元。

    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又被允許,于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

    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裡哭拜,而阮籍卻披散着頭發坐着,既不起立也不哭拜,隻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

    裴楷吊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法,吊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纔跟着哭拜。

    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你為什麼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我對裴楷的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

    ”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又頗具魏晉風度。

    他自己不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幹脆地扯斷了一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麼,他當然也不會受制于人際關系的重負。

    他是名人,社會上要交結他的人很多,而這些人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享邊觊觎,一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哄、興風作浪,剎那間把名人圍啄得累累傷痕。

    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

    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絕不會被一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

    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隻留下一座廢城,孫登大師隻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纔貌雙全的兵家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

    難耐的孤獨包圍着他,他厭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向。

    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種明确無誤的社會信号,一道自我衛護的心裡障壁。

    但是,當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時候,他的内心也不痛快。

    他多麼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摯地面對另一對瞳仁!他一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

    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來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于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吊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裡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随員都有點不悅,回家一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

    這位弟弟聽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着琴來到靈堂。

    酒和琴,與吊唁靈堂多麼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别我操勞一生的母親?阮籍心中一熱,終于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将成為終身性的朋友,而後代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怎麼也拆不開。

     五 嵇康是曹操的嫡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系,比阮籍還要直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并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盡管他一生一直欽佩着阮籍。

    我曾經多次想過産生這種感覺的原因。

    想來想去終于明白,對于自己反對什麼追求什麼,嵇康比阮籍更明确、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觸目驚心:“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地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

    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内容,是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

    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态》一書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

    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隐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陽,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打鐵。

    他給别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肴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裡拉着别人開懷痛飲。

     一個稀世的大學者、大藝術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打,隻是自願;也沒有實利目的,隻是覺得有意思。

    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伶仃的隐士們相比,與那些皜首窮經、弱不禁風的書生們相比,嵇康實在健康得讓人羨慕。

     嵇康長得非常帥氣,這一點與阮籍堪稱伯仲。

    魏晉時期的士人為什麼都長得那麼挺拔呢?你看嚴肅的《晉書》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時都要在他們的容貌上花不少筆墨,寫嵇康更多,說他已達到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

    一位朋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現在,這棵岩岩孤松,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鐵,強勁的肌肉,愉悅的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