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六個電話(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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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擡起頭,目光茫然地向窗外的沙灘上望去。

    沙灘上已經空無一人了。

    沖浪的孩子們走了。

    那對情侶也走了。

     他把保險箱的門關上,然後又把那張照片轉到原位。

    猛然間他想起了斯坦利·尤利斯。

    那時一些大孩子們都這麼叫他:“嗨!牛裡屎! 他媽的殺死耶稣的家夥!又要去找你的狐朋狗友了?“ 尤利斯到底在哪兒呢?他多久沒想起過尤利斯了?理奇還記得自己是在1960年的夏天從德裡鎮搬走的。

    他又想起他的那些可憐的小夥伴們,一群天生的失敗者。

    他們的臉孔消逝得多麼快!他都快記不起來了。

     那時他們天天在班倫低地玩耍,還在那裡修了一個俱樂部。

    他們說自己是叢林探險家,抗擊日軍的海岸警衛隊;還說自己是築壩者。

     牛仔、叢林世界中的外星人。

    但是,他們真正幹的事情是躲藏。

    東躲西藏是怕讓那些大孩子們抓住。

    他們成天讓亨利·鮑爾斯,貝爾茨·哈金斯,維克多·克裡斯一夥人追得四處逃竄。

    他們是一群可憐蟲——長着猶太人大鼻子的斯坦利·尤利斯,說話給巴的比爾。

    鄧邦,身上總是傷痕累累、衣袖裡老愛藏着煙卷的貝弗莉。

    馬什,肥胖臃腫的班恩。

    漢斯科,當然還有他自己——那個戴着寬邊眼鏡,學習成績優異,伶牙例齒的理奇·多傑。

    用一個什麼詞來形容他們呢——無能。

     一切都回來了。

    怎麼回來的呢?他站在那裡,不停地戰栗。

    戰栗并不是因為那些他不能記起的夥伴。

    而是其他的東西。

    他多年沒有想過的東西。

     血淋淋的東西。

     黑暗。

    吞沒一切的黑暗。

     在内伯特大街上的那棟房子裡,比爾在大聲叫罵:“你殺、殺死了我弟弟,該、該、該死的!” 他還記得嗎?忘不掉。

    不管怎樣,還是忘不掉。

     垃圾場的臭氣,屎臭,還有其他的難聞氣味。

    更糟的是一種野獸的氣味,它的惡臭。

    它就潛伏在德裡地下的某個地方。

     理奇想起了喬治——可是他已經忍不住想吐了。

    他朝洗手間跑去,絆在了椅子上,幾乎摔倒……他猛地撲倒在馬桶上,吐得翻江倒海。

     他突然仿佛又見到了喬治。

    鄧邦。

    1957年的秋天,就在一場洪水過後,喬治被謀殺了,他的一隻手臂不見了。

    理奇曾經成功地忘記了這一切。

    可是現在它們又回來了。

    實際上,它們有時會回來的。

     嘔吐過去了。

    理奇閉着眼去沖馬桶。

    他的晚餐都沖進了下水道。

     進入了可怕、黑暗的下水道。

     他把頭靠在馬桶上,哭了起來。

    這是自從他母親在1975年死後的第一次。

     40分鐘之後,感覺心情好了一些,他把手提箱扔進了汽車行李箱裡,然後把汽車從車庫裡開了出來。

    看着自己的熟悉的住所,看着那金色的海灘,那燈光掩映下綠色的海水,他的心沉了下來。

    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

    他隻是行屍走肉。

     “回家吧,”理奇·多傑低聲對自己講,“回家。

    上帝會幫我的。

    回家吧。

    ” 他挂上了檔。

    車子沖了出去。

     安穩的生活是多麼容易被打破!生活總是這樣,才渡過難關,又得經受考驗。

    就是這個樣子。

    前方的路途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3 班恩·漢斯科。

     如果你想在1985年5月28日那天晚上,找到《時代》周刊上稱贊的那位“可能是美國最有前途的建築師”,你就得驅車到斯維德和姆。

    沿着一條中央大道,穿過那個頗為繁榮的小城的商業區,再向前走出去,最後就到達了一個名叫“紅輪子”的路邊小酒館。

    酒館前面不太幹淨的停車場上,停着一輛1968年的卡迪拉克。

    車的前方有一個小牌子,上面寫着“班恩的愛車”。

    走進酒館,你就能看到你要找的那個人——身材瘦長,飽經風霜。

     他上身穿一件條紋襯衣,下身是一條發白的牛仔褲,腳踏一雙舊的工程靴。

    他今年已經38歲了,但是他看上去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10歲——隻是在他的眼角有一些不易覺察的魚尾紋。

     “您好!漢斯科先生。

    ”酒館的老闆李瑞奇一邊打着招呼,一邊把一張餐巾紙放在了班恩的面前。

    李瑞奇有點驚訝,他從沒見過班恩·漢斯科在這個時候光顧他的小店。

    以前班恩來的時候總是在周末。

     周五來的時候他喝兩杯啤酒;周六晚上就喝四五杯。

    在離去的時候,他總是在啤酒杯的下面壓上5美元的小費。

    酒館老闆李瑞奇特别喜歡這位老主顧——不僅僅因為每周都能從他那裡得到10美元小費,而是覺得和他在一起很值得。

    在一個這樣的三流酒館裡,顧客們的談話多是庸俗不堪;但是班恩·漢斯科先生氣度不凡,談吐高雅,确實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每到周末李瑞奇總是期待着班恩的出現,因為憑着多年的經驗,李瑞奇知道他一定會按時光臨的。

    也許班恩會在千裡之外的紐約蓋摩天大樓,在瑞多比奇建藝術館,或者在鹽湖城蓋商業大廈,但是每到周五晚上8點到9點半之間,酒店的門就會被推開,班恩就會走進來——似乎他的家最遠也就在小城的另一邊;而他來這裡隻是因為電視裡沒有好節目可看。

    他有自己的私人飛機,在他的莊園裡還有一塊小型停機坪。

     兩年前班恩在倫敦第一次設計并且監造了BBC廣播電心,直到現在英國新聞界對它的優劣仍然争論不休。

    《衛報》說那可能是“最近20年來倫敦最漂亮的建築”;而《鏡報》則稱“那幢建築物比丈母娘的老臉還要難看”。

    就在班恩接下倫敦的那個活兒之後,李瑞奇想,“可能他不會常來了”。

    但是,班恩的固定行程隻在第一個周五打斷了~次。

    等到周六晚上9點一刻,他又從容地跟進了“紅輪子”,還是那身打扮。

    李瑞奇激動地叫了出來:“您好!您怎麼還在這兒呢?”班恩·漢斯科先生有點迷惑,似乎他在這裡根本就不出奇。

     他總是獨自一人前來,總是又沿着老路回去。

    李瑞奇覺得班思是他一生遇見的最孤獨的人。

     今晚,漢斯科先生看起來有點臉色蒼白,有點心不在焉。

     “你好!李瑞奇。

    ”他一邊說着,一邊坐了下來,然後低下頭去研究自己的雙手。

     李瑞奇覺得漢斯科似乎有些害怕。

    但是他認為這一點都不奇怪。

     如果一個人太引人注目,太出名,就會成為别人攻擊的對象。

     李瑞奇從吧台後面拿了一個啤酒杯,然後去擰啤酒桶上的龍頭。

     “不必了,李瑞奇。

    ” 李瑞奇吃驚地轉過身來——當他看到班恩·漢斯科的臉時,一陣恐懼突然襲來。

    漢斯科先生現在并不像是害怕,而是似乎剛剛經受了一次重擊,餘痛末消。

     有人把一個硬币投進了投币式自動電唱機裡。

    一個女歌星啦啦呀呀地唱了起來。

    “您沒事兒吧?漢斯科先生?” 班恩·漢斯科突然之間變老了——好像老了10歲——不,是20歲。

    李瑞奇驚奇了。

    漢斯科先生的頭發全變得灰白,而李瑞奇以前從未見過他有一根白頭發。

     漢斯科微笑着。

    一種吓人的恐怖的笑。

    一種行屍的笑。

     “我今晚不想喝,李瑞奇。

    今晚不要。

    不要。

    先生。

    一點都不要。

    ” 李瑞奇把酒杯放下,走到了漢斯科跟前。

     酒館裡空蕩蕩的。

    幾乎不到20個顧客。

    安妮坐在廚房門旁邊,正和廚師玩撲克。

     “是不是有壞消息,漢斯科先生?” “壞消息,沒錯。

    家裡來的。

    ”他看着李瑞奇,似乎要把他看穿。

     “很抱歉,漢斯科先生。

    ” “謝謝你,李瑞奇。

    ” 漢斯科又陷入了沉默。

    正當李瑞奇要問他是不是能幫點什麼忙時,漢斯科說話了:“你酒館裡的威士忌怎麼樣?李瑞奇?” “給其他人的都是一般的,”李瑞奇說道,“可您我就得拿出最好的‘野火雞’。

    ” 漢斯科笑了一下。

    “謝謝你,李瑞奇。

    我想你得拿個啤酒杯來,給我裝滿‘野火雞’。

    ” “裝滿?”李瑞奇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天哪!那我得把你從這兒捐出去!”或者得叫救護車,他想。

     “今晚不會的,”漢斯科說道,“沒事兒。

    ” 李瑞奇仔細看着漢斯科先生的眼睛——不是在開玩笑。

    他從吧台後面拿了一個啤酒杯,又從貨架上拿了一瓶‘野火雞’,手抖個不停,酒瓶碰在杯子上,叮當作響。

    他真的困惑了。

    并不隻是因為漢斯科先生,而是他從來沒有倒過這麼多的威士忌——或者一生當中也不會再有。

     叫救護車,我操!他把這杯喝下去,我就得叫人來給他掘墓了。

     但是李瑞奇仍然把酒端了過去,放在漢斯科的面前。

    父親曾經告訴他隻要是一個人腦袋正常,隻要他付了賬你就給他東西,不管是尿還是毒藥。

    李瑞奇不知道父親的建議是好還是不好,但是他知道如果想要以賣酒為生,有時你就不能不昧着良心。

     漢斯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大杯威士忌。

    等了一會兒,然後問道:“我得自己出錢買單嗎?” 李瑞奇慢慢地搖了搖頭,仍然盯着那啤酒杯,不想指頭去看那雙逼人的眼睛。

    “不,”他說道,“這杯算我的。

    ” 漢斯科又笑了,這次顯得自然了一些。

    “多謝,李瑞奇。

    我想和你講個故事。

    是關于我的老師弗蘭克·比靈斯的。

    我敢說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建築師。

    1978年他在秘魯全身發高燒,醫生們給他注射了各種各樣的抗生素,但是沒有一種起作用,兩周之後他還是死了。

    但是印第安人知道如何對付那種熱症。

    他們說本地釀造的威士忌最具特效。

    那種酒隻需猛喝一口,嗓子眼裡就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但是印第安人喝它就像是喝可口可樂那麼豪飲。

    我從來沒有見有人喝醉過。

    今天我想仿效一下。

    請給我拿些檸檬來。

    ” 李瑞奇取了四顆檸檬,放在了酒杯旁邊一張幹淨的餐巾紙上。

    漢斯科拿起了一顆,仰起脖子像是要點眼藥,然後把檸檬汁擠進了右面的一個鼻孔裡。

     “我的天哪!”李瑞奇吓壞了。

     漢斯科的喉嚨在動。

    他的臉變得紅了……李瑞奇看見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

    自動電唱機裡傳來了斯賓納斯的歌聲:“噢,上帝,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再忍受……” 漢斯科閉着眼在吧台上摸索,又拿起了一顆檸檬,然後把汁擠進了另一個鼻孔裡。

     “你他媽的會搞死你自己的。

    ”李瑞奇嘟哝着。

     漢斯科把兩個檸檬殼抛在了吧台上,然後“咝咝”地吸着氣。

    他的眼睛火一樣的紅。

    他抹去了順着鼻孔流下來的檸檬汁,抓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

    李瑞奇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喉結一上一下地在動。

     漢斯科放下酒杯,哆嗦了兩下,然後點了點頭。

    他看着李瑞奇,笑了一下。

    他的眼睛已經不紅了。

     “你瘋了,漢斯科先生。

    ”李瑞奇說道。

     “用你的毛打賭。

    ”漢斯科先生說,“你還記得嗎?李瑞奇?我們小的時候,總愛說‘用你的毛打賭’。

    我曾經告訴過你我以前是個胖子嗎?” “沒有,先生。

    從來沒有。

    ”李瑞奇小聲說道。

    他現在覺得漢斯科先生真的有點瘋狂,或者至少暫時不太正常。

     “我那時是一個标準的胖子。

    從來不打棒球,也不打籃球。

    在玩捉迷藏的時候,總是第一個被抓住。

    我是個胖子。

    就是這樣。

    在老家時,有一群家夥總是在不停地追趕我。

    一個叫貝爾茨。

    哈金斯,一個叫維克多。

    克裡斯,還有其他的一些。

    其中亨利。

    鮑爾斯是他們的頭。

    我敢說亨利。

    鮑爾斯是世上最邪惡的一個孩子。

    我不是他推一追趕的人;我的問題是,我不能像其他的孩子那樣跑得那麼快。

    ” 漢斯科揭開了襯衣的鈕扣,把胸口露了出來。

    李瑞奇向前靠了靠,看見漢斯科的肚子上有一塊可笑的、扭曲的傷疤,就在肚臍的上面。

    他看清楚了,是一個字母“H”。

     “這正是亨利。

    鮑爾斯幹的。

    太久了。

    我很幸運,他沒把他那肮髒的名字全部刻在我身上。

    ” “漢斯科先生——” 漢斯科又像剛才那樣,仰起頭把剩下的兩顆檸檬,都擠了過去。

     他哆嚷着把擠完的檸檬殼放到一邊,抓起酒杯喝了兩大口,然後閉上眼摸索着,抓住了吧台的邊緣。

    他緊緊地抓着,就像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的一個人死死地抓着船上的欄杆,然後睜開雙眼,朝李瑞奇笑了笑,說道:“今晚我能把這一杯子全都喝下去。

    ” “漢斯科先生,求您不要再喝了。

    ”李瑞奇在不安地請求着。

     安妮托着盤子過來了,她來拿幾杯啤酒。

    “漢斯科先生沒事吧? 李瑞奇?“安妮問道。

    她看見漢斯科正靠着吧台,認真地從一個小罐子裡撿檸檬片。

     “不知道。

    ”他回答。

     “那你還在這兒袖手旁觀?還不幹點什麼?”安妮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偏向漢斯科。

    “我不知道。

    我父親總是說一個人如果頭腦正常——” “你父親的腦子連個豬腦子都不如,”安妮說道,“快别管你父親了。

    還是别讓他喝了吧。

    他會把自己殺死的。

    ” 李瑞奇終于下了決心,走到漢斯科跟着。

    “漢斯科先生,我想你确實喝——” 漢斯科又仰起頭擠着檸檬汁。

    實際上這次是在吸,就像那是可卡因一樣。

    然後拿起酒杯像喝水一樣大口吞着威士忌。

    他神情嚴肅地看着李瑞奇。

    “乒乓乒乓。

    我看見那群家夥在我的卧室裡跳舞。

    ”說完他笑了起來。

    啤酒杯裡的威士忌大概就剩下兩英寸了。

     “夠了夠了。

    ”李瑞奇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去拿酒杯。

     漢斯科輕輕地把它拿走了。

    “破壞已經造成了,李瑞奇。

    已經造成了。

    孩子。

    ” “漢斯科先生,請——” “我給你的孩子們帶了點東西。

    李瑞奇。

    險些忘記了。

    ”漢斯科從他的那件褪了色的馬甲兜裡取出了一些東西。

     “我爸在我4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漢斯科說道,聲音沒有任何的含糊不清。

    “留給我們一堆債務還有這個。

    我想讓你的孩子們收下這些東西,李瑞奇。

    ”他把3個圓圓的銀币放在吧台上。

    在柔和的燈光下,銀币煙煙發光。

    李瑞奇屏住了呼吸。

     “真的感謝你,漢斯科先生。

    但是我不能——” “曾經有4個。

    我把其中的一個給了結巴比爾和其他的人。

    比爾。

    鄧邦是他真正的名字。

    但我們常叫他給巴比爾……就像是我們常說‘用你的毛打賭’。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我還有一些朋友,即使是像我那麼胖的人也有一些朋友。

    結巴比爾現在是個作家。

    ” 李瑞奇幾乎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他隻是癡迷地望着那些銀币。

     1921年,1923年,1924年。

    上帝才知道它們值多少錢。

     李瑞奇又說了:“我不能。

    ” “你必須收下。

    ”漢斯科抓緊酒杯,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李瑞奇。

    那雙眼水汪汪的,充滿了血絲,但是李瑞奇敢對着《聖經》發誓,那仍是一雙絕對清醒的眼睛。

     “你吓着我了,漢斯科先生。

    ”李瑞奇說道。

     “吓着你了嗎?”漢斯科問道。

    他的雙眼緊緊盯住李瑞奇的眼睛。

     他把酒杯推到一邊,然後把雙手交叉放在了那3個銀币前面。

    “可能是吧。

    但是你根本沒有我這麼害怕,李瑞奇。

    求求上帝,你千萬不要這樣。

    ” “那麼,到底出了什麼事”李瑞奇問道,“可能——”他舔了一下嘴唇,“可能我能幫您一些忙。

    ” “出事?”班恩·漢斯科笑出聲來。

    “為什麼這麼說?不是的。

    今晚我接到了一個老朋友的電話。

    那人名叫麥克。

    漢倫。

    我已經完全把他忘掉了,李瑞奇。

    但是那并沒使我害怕。

    畢竟我和他是童年之交,再說孩子總是健忘的,對不對?但是令我害怕的事就要發生,并不隻是因為麥克——而是我忘掉了孩提時代的~切東西。

    ” 李瑞奇隻是呆呆地看着漢斯科。

    他不知道漢斯科到底在說些什麼——但是漢斯科吓得要死。

    毫無疑問。

    這事發生在漢斯科身上有些可笑,但是的确是真的。

     “我的意思是說,我已經忘掉了一切。

    ”他用手指節輕輕敲打着吧台。

    “你聽說過嗎,李瑞奇,在你不知道健忘症為何物時,你竟然已經完全忘記了一切片李瑞奇搖了搖頭。

     “我也是。

    就在我開車前來的時候,健忘症突然之間襲擊了我。

     我想起了麥克,隻是因為他給我打了電話。

    我想起了德裡,隻是因為他的電話是從那裡打來的。

    “ “德裡?” “但是,就這麼多。

    記憶朝我襲來,甚至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個小孩子……然後就像那樣,記憶開始洶湧而回。

    就像我們曾經用那個銀币所幹的那樣。

    ” “您用那個銀币幹什麼了,漢斯科先生?” 漢斯科看了看表,突然從凳子上滑了下來,有點踉跄。

    “不能浪費時間,”他說道,“今晚我得飛走。

    ” 李瑞奇大吃一驚。

    漢斯科又笑了。

    “是飛走,但是不是自己開飛機。

    是聯合航空班機,李瑞奇。

    ” “哦,”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您要去哪兒?” 漢斯科的襯衫仍然敞開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子上的那個白色的疤痕,然後開始系鈕扣。

     “我想我得告訴你,李瑞奇。

    家。

    我要回家。

    我那些銀币給你的孩子。

    ”說完,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的雙手叉在腰間。

    那個動作真的吓壞了李瑞奇,他仿佛看見了幽靈。

     “漢斯科先生!”李瑞奇驚叫起來。

     漢斯科轉過身來。

    李瑞奇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後的貨架,酒杯和酒瓶在乒乓作響。

    李瑞奇突然覺得班思。

    漢斯科已經死了。

     是的。

    他或者躺在一個水溝裡,或者用皮帶吊在廁所裡;此刻站在電唱機旁正回頭看着他的那個人隻不過是個幽靈。

    過了一會兒——一小會兒已經足夠讓他冷靜下來,李瑞奇又返回到現實當中。

     “什麼事,李瑞奇?” “沒……沒……沒什麼。

    ” 班思。

    漢斯科的臉頰被酒精燒得通紅,他的鼻子也是又紅又疼,直盯盯地看着李瑞奇。

     “沒什麼。

    ”李瑞奇又小聲地說了一遍。

    但是他的眼睛不能離開那張臉孔,那個一隻腳已經踏入地獄之門的人的臉孔。

     “我那時是個胖子;我們也非常可憐。

    ”漢斯科說道,“我現在記起來了。

    是一個叫貝弗莉的姑娘或者是結巴比爾用那個銀币救了我的命。

    我會被我今晚所想的東西吓瘋的。

    但是吓不吓倒沒有關系,這一切終究會來臨的。

    我得走了。

    因為我曾經獲得和現在擁有的一切都和我們那時的所作所為有關。

    你必須得為你獲得的一切付出代價。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上帝造就了孩子,而孩子隻有不斷跌倒、流血才能獲得一個簡單的教訓的原因。

    遲早你擁有的東西會讓你付出的。

    ” “不管怎樣……這個周末……你還會回來的,是不是?”李瑞奇的嘴唇麻木了。

    他竭盡全力說道:“這個周末你還會像往常一樣回來,是不是?” “我不知道。

    ”漢斯科先生的微笑很可怕。

    “這次我去的地方比倫敦還要遠,李瑞奇。

    ” “漢斯科先生——” “把那些銀币給你的孩子。

    ”說完,漢斯科就走進了茫茫夜幕之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安妮問道。

    但是李瑞奇沒理她。

    他沖到一個朝向停車場的窗戶前,向外望去。

     漢斯科的卡迪拉克啟動了。

    它沖出了肮髒的停車場,後面揚起一陣灰塵。

    灰塵散處,那車變成了兩個紅點。

     4 艾迪。

     據說如果你想了解世紀末美國中産階級的男男女女,你隻要看看他們儲備藥品的櫥櫃。

    上帝,瞧瞧艾迪。

    卡斯布拉克的藥品櫃吧。

     上面一層擺滿了瓶瓶罐罐。

    其中有兩瓶飛利浦牌鎂乳喝起來就像粉筆水;那種加了薄荷味的新産品,喝起來就像薄荷味的粉筆水。

    這都是艾迪的常備藥。

    這些瓶瓶罐罐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小豬儲蓄罐,隻不過裡面裝滿了藥片,而不是硬币。

     第H層擺滿了各種營養藥:維生素E、維生素已純維生素B.複合維生素B、B-12……還有治皮膚病的賴氨酸;預防心髒附近膽固醇聚積的卵磷脂;補鐵的、補鈣的,還有魚肝油,各種複合藥劑。

     第三層架子是各種專利藥品的世界。

    止咳藥、感冒藥、治喉痛的藥、嗽口水、眼藥水,還有治胞疹的外用霜劑。

    架子的一邊擺着3瓶焦油洗發水,擠在一堆兒,好像幾個密謀反叛的人。

     櫥櫃的底層幾乎空着。

    僅有的幾樣藥品都是在關鍵時刻才用的。

     艾迪走進衛生間的時候,手裡拎着一個藍色的大手提袋。

    他把袋子放在洗滌槽上,開始把這些瓶瓶罐罐胡亂塞進袋子裡。

    平時他會小心翼翼地一瓶一瓶地拿出來,可現在沒時間仔細了。

    在艾迪看來,這個選擇簡單得近乎殘忍;要麼行動起來,讓自己不停地忙活;要麼幹站在那裡,時間一長就開始琢磨所發生的一切,結果死于恐懼。

     “艾迪?”樓下傳來麥拉的聲音。

    “艾迪,你在做什麼呢?” 架子上的藥瓶一掃而空。

    艾迪停了一會兒又抓過一瓶藥塞進包裡。

    他拉上提包的拉鍊。

    想了想,又把剩下的藥瓶全都塞了進去。

     “艾迪?”麥拉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叫着。

     艾迪拉好提包的拉鍊,轉身出了衛生間。

    他身材矮小,長着一張怯生生的臉。

    艾迪的頭發快要脫光了,剩下的一點頭發一塊一塊,沒精打采地坐落在頭頂。

    袋子太沉,艾迪的身子不由得向一邊歪着。

     一位非常臃腫的女人正慢慢地爬上二樓。

    艾迪聽到她腳下的地闆吱吱作響,發出抗議。

     “你在做什麼?” 艾迪毫不諱言,他娶的簡直就是他的母親。

    麥拉葉斯布拉克特别胖。

    5年前艾迪娶她的時候,她還隻是微微發福。

    不過有時候艾迪覺得麥拉有一大會臃腫不堪。

    上帝,他母親就是個胖子,麥拉着起來更胖得多。

    她穿了件白色的睡衣,胸部和臀部像海浪一樣凸出來。

    那張不加修飾的臉,慘白光亮,看起來異常可怕。

     “我得離開一段時間。

    ”艾迪說。

     “什麼,你要走?電話裡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

    ”艾迪說着飛也似地穿過門廳,來到壁櫥前。

    他放下大手提袋,打開壁櫥門,翻了翻那幾件樣式相同的黑色套裝。

    在一堆色彩豔麗的衣服裡,它們顯得越發的黑。

    平日上班時,他總是穿黑色套裝。

    他鑽進壁櫥,聞到一股樟腦混合羊毛的味道。

    他吃力地拖出一隻手提箱,開始裝衣服。

     “怎麼了,艾迪?告訴我你要去那兒?” “我不能告訴你。

    ” 麥拉站在那裡望着他,不知該說什麼,該怎麼辦。

    她真想把艾迪捆起來關進壁櫥,再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抵住壁櫥的門,直到一切平靜下來。

    可是,雖然她比艾迪高3英寸,比艾迪重一百磅,她還是無法讓自己這樣做。

    她想不出該怎麼辦,隻感到無比的憂傷和恐懼。

    艾迪簡直變了一個人。

     “你不能走,”麥拉陷入絕望,“你答應過我幫我得到艾爾·帕西諾的親筆簽名。

    ”這根荒唐,可現在即使荒唐也比什麼都說不出要好啊。

     “你會得到他的親筆簽名。

    你還得給他開車。

    ” 恐懼已攪昏了她的頭腦,這話更使她忐忑不安。

    她低聲尖叫道:“我不行,我永遠都不……” “你必須這樣做。

    沒别人了。

    ”他一邊說,一邊審視他的鞋。

     他挑了兩雙鞋。

    又找了個空鞋盒把另外一雙鞋擱了進去。

    一雙黑色的皮鞋,穿過許多次,可還不錯。

    這雙鞋太舊,上班時不能穿。

    當你開車帶着那些有錢人——其中許多是很有些名氣的有錢人——穿過紐約的大街小巷時,你得穿着合體。

    這些鞋子看起來有些寒酸……不過,穿這樣的鞋去他将要去的地方,做他必須做的事,一點沒問題。

     沒準兒理奇。

    多傑會…… 突然間那黑色變得咄咄逼人,他感到喉嚨發緊。

    艾迪這才驚訝地意識到他把整個藥鋪都裝進了手提袋,卻忘了最重要的一樣——治哮喘的噴霧劑落在樓下音響櫃上。

     他砰地關上手提箱,上好鎖。

    擡頭看見麥拉正站在走廊,像哮喘病人一樣雙手緊緊地壓住短粗的脖子。

    地瞪大眼睛看着艾迪,一臉的惶惑和驚恐。

    要不是他自己心裡也怕得要死,他或許還會為她感到抱歉。

     “怎麼了,艾迪?誰打來的電話?你遇到麻煩了,是嗎?你有什麼麻煩呢?” 他朝她輿過去,一手提着大手提袋,一手拎着手提箱。

    麥拉走在前面,擋住他的去路。

    起初他還以為她不會讓開路。

    可當他的臉幾乎撞到她胸口時。

    麥拉害怕地閃開身。

    看着他頭也不回地走過去,麥拉忍不住痛苦失聲。

     “我不能給艾爾·帕西諾開車!”她大叫起來。

    “我會撞車的。

    艾迪,我害怕!” 他看了一眼樓梯邊小桌上的時鐘,已經9點20分了。

    三角洲旅行社的工作人員甕聲甕氣地告訴他,他已經錯過了北上緬因州的末班車。

    他又打電話給艾迪特拉克旅行社,得知有一班開往波士頓的列車11點半離開賓夕法尼亞火車站。

    他可以在南站下車,然後坐出租車到阿靈頓大街科德角豪華汽車公司。

    多年來這家公司與艾迪的公司開展了許多友好互惠活動。

    打一個電話,布徹。

    卡甯頓就會給他安排好北上的行程。

    布徹說給他準備一輛卡迪拉克,這樣他就可以體面地去。

     “體面地去?”艾迪心裡想着。

    “坐靈車去才夠體面。

    不過别急,艾迪。

    你可能會坐着靈車回來,要是你的屍體還能檢得回來。

    ” 5 9點20分。

    還有足夠的時間跟麥拉說說話,還有足夠的時間安慰安慰她。

    啊……對于麥拉,今夜要是一個平靜的夜晚,要是他悄悄地溜走,隻在冰箱上留一張紙條,該有多好啊。

    那樣走,像個逃亡者,不可取。

    可這樣更糟糕。

    這好像是被迫離家出走,讓你實在難以面對。

     “有時家是心的寄托。

    ”艾迪胡亂想着。

    “博比·弗羅斯特曾經說過家這個地方,當你不得不回去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收留你。

    可不幸的是,一旦你走進家這個地方,他們便不願再放你出來。

    ” 艾迪站在樓梯口,稍稍向前挪了幾步,喘着粗氣,心裡怕極了。

     他注視着哭得慘兮兮的妻子,說道:“跟我下樓,我來告訴你。

    ” 艾迪把手裡的兩個裝滿衣物和藥品的大包放在前廳的門邊。

    他突然記起了什麼——是母親的幽靈。

    母親雖已過世多年,卻不時地在與他的思想對話,提醒着他。

     “你知道你的雙腳一着涼,你就感冒。

    艾迪,你和别人不一樣。

    你身子骨兒弱,得小心。

    所以下雨天你必須穿膠鞋。

    ” 德裡很愛下雨。

     艾迪打開前廳的壁櫥,取出挂鈎上的膠鞋,塞進手提包。

     “好孩子,艾迪。

    ”他仿佛聽到媽媽的聲音。

     艾迪抓起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

    調度員告訴他15分鐘後車就到。

     挂了電話,艾迪順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貴的索尼影碟機旁邊的哮喘噴霧劑,心裡想着:我花了150美元買了這套最先進的音響,為的就是讓麥拉能夠盡情地欣賞她最鐘情的超級巨星的演唱。

    突然他又感到一絲愧疚。

    他很清楚,這樣說對麥拉很不公平。

    即使還聽着那些有沙沙的雜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區那套隻有4個房間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們滿頭白發,麥拉也一樣感到無比幸福。

    他買這麼昂貴的音響,在長島買這套散石蓋成的大房子,隻是為了證明他的能力,為了平息母親那溫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難以滿足的聲音。

    它們仿佛在說:“媽媽,這都是我掙的。

    看看這一切,全是我賺來的。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您能閉嘴了嗎?” 艾迪把哮喘噴霧劑對準喉嚨,就像一個要扣動扳機自殺的人。

    他吸了一大口氣,感到呼吸暢通了,胸口的壓迫感也消失了。

    他的腦子裡突然又飄來那個幽靈般的聲音。

    他似乎聽到母親跟布萊克教練為他能不能上體育課在争吵不休。

    聽見母親氣憤地說:“他身體弱。

    我兒子身體很弱。

    ”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艾迪從那段回憶中回過神來。

    多年以來,這難堪的經曆還是頭一次鑽出他的記憶。

    那次母親在德裡小學體育館跟布萊克教練大喊大叫,而他氣喘籲籲地縮在母親身邊,别的孩子圍着一個籃筐看熱鬧。

    麥克。

    漢倫的電話使他想起的不僅僅是這些,他還想起許多其他更糟糕的事。

    那些回憶就像愛撿便宜貨的人擠在百貨商店的門口,一起洶湧而來。

    在折賣場上他們能找到些什麼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許吧。

    可那也是打折貨。

     “什麼事都沒發生。

    ”艾迪念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把哮喘噴霧劑擱進口袋裡。

     “艾迪,請你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那胖胖的臉頰上挂着淚痕,不安地絞着雙手,好像一對粉紅色光溜溜的小動物嬉戲不停。

     就在向麥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張麥拉送給他的照片,放在母親的相旁。

    那張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兩年拍的。

    那時,母親才180磅重,還算苗條。

    可到母親64歲去世時,她已經重達400磅,準确地說406磅。

    她伊然一個龐然大物,渾身贅肉,蒼白的臉總是一籌莫展的樣子。

     他比較着,目光在母親和麥拉之間變換。

    她們應該是姐妹,簡直太像了。

    艾迪竭力不讓自己在心理上亂倫。

    看這兩張幾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發誓決不讓自己做出任何傻事。

    他能忍受别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馬戲團裡的小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