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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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不提,若然無事,她自然裝瞎作啞。

    近幾月他每自南部回來,心事總一次比一次深沉。

    靜芝有容人的雅量,隻不知對方是怎樣一個人。

    但能令他牽挂放不下近十年,想必這份關系不淺,而是否要公開它,她留著由他來決定。

     她當了将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決定為決定的女人,無關逆來順受,純然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尊重和信賴,即使他有了婚外情,這份尊重和信賴絲毫未減。

    因為他所有的時間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們的婚姻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個一個月隻能見到他一次,相處僅有一日夜的女人争風吃醋,未免顯得太心胸狹隘。

     陷于沉思中的藍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

    在藍家有個不成文的不變家規:女人天生應活在男人強壯的羽翼下,隻管持家,生兒育女,旁的一律不當過問。

     他一生堂堂正正,從不做傷天害理的虧心事。

    一世為人秉持甯可人負我,我不負人的準則,行事皆以家人福祉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卻做錯了一件事。

    它至今耿介在懷,罪惡感無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随著他不安的良心。

     *** 〝“你要什麼?”他精敏、銳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

    他沒想到她竟會找到公司裡來。

     “我什麼也不要,”她把一個信封放在他辦公室桌上,固執的下巴驕傲地擡著,“這個錢還給你。

    ” 她的眼睛閃著受辱、受傷的沉痛,她的雙手顫抖,他不為所動。

    他不能為之所動,此事關乎重大,關乎他整個家庭,他的家族聲譽。

    而且為了個他不能告訴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錢,我什麼也不會答應你。

    ” “我說過了,我什麼都不要。

    我要我的孩子。

    ” “藍家不會承認這個孩子。

    ” 她放聲笑起來,笑聲旋又戛然停止。

    “放心,這孩子是我的。

    ”她變沙啞的聲音空洞而絕望。

    “和藍家沒有一點關系,我的孩子不要個懦夫父親。

    ”〞 *** 她孩子的父親不是懦夫,他當時沒能在她轉身走掉前說,如今雖然再面對面,有機會說它,他也願意告訴她當年他隐瞞的一切時,卻是太遲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隻怕永遠沒法知道她堅持不肯拿掉,執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了。

    而若那是個女孩,則藍家再無子嗣來承繼家業,便是上天給予他最嚴厲的懲罰。

     *** 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嗎?在她眼裡,卻是景物不再,人事曆曆如斯。

     小鎮依然,但許多舊房舍都已為新建築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寬為柏油路面了。

    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國家公園,附近的大型觀光飯店繁華了她記憶中簡樸的小鄉鎮,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棟現代化公寓住宅。

    這兒曾是她的生命獲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尋不到一絲舊日痕迹。

     她繼續走著,陌生的景物驅不去她腦海中熟悉的影像。

    曾經一度空白,再回複後便一日不曾消逝的記憶,在她步入一條巷弄,看見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築時,蓦地席卷而回,她的血液頓時在體内狂奔。

     這是她來此的目的,溫習她的痛苦──雖然她二十幾年來從不允許自己忘記──讓恨燃燒。

    恨,是她生存的原動力。

     她往前走,絲毫不察身後有個人。

    他自她繞過教堂舊址,便一直跟著她。

    她停在一間仿佛已再經不起風雨飄搖的違章建築前。

    回憶将她拉入黑暗裡,就像從門口望進去,隻看得見一片漆黑。

     *** 〝“你給我乖乖待著,敢出半點聲音,老子抽斷你的喉嚨!” 随著威脅之後,皮帶加強警告般往門闆上抽了一下。

    黑漆漆的小鬥室裡,四歲的小女孩抖嗦地縮在角落。

    裡面氣味很難聞,又酸又臭。

    但總比在外面挨皮鞭好。

    她不敢太用力抱她的身體,皮帶在她全身到處留下了灼燙的痛苦,那種痛,仿佛深入骨髓,永遠不會消失。

    她想她也許會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動不動挨打了。

    她虛弱、疲憊地把頭靠著牆,等候、祈禱死神來帶她走。

     “求求你。

    讓她出來,她隻是個孩子,她什麼都不懂啊。

    求求你……” 媽媽苦苦哀求的聲音喚醒了她,她費力地睜開腫脹的眼睛。

    爸爸巨大的手掌幾乎打得她眼珠子震跳出來。

    她的臉感覺像吹滿了氣般鼓了起來。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會生下這個野種……” “求求你,放她出來吧。

    她傷成那樣……你把她打成那樣……” “我打她,我打她怎麼樣?你心疼她,還是心疼讓你懷了她的王八蛋?你為什麼不替老子生個孩子?難道老子的種不好嗎?” “求你放她出來……我給你磕頭……你要我做什麼都聽你的……求求你……” “這會你都聽我的啦?好,過來!” “求求你……” “少啰唆!” 她沒有聽到鞭打聲,但是她母親痛苦的叫聲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傳來。

    她知道媽媽又為了她遭到可怕的處罰,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顧疼痛地将身體推倒在地上,拖拉著爬到門邊,同她無力的小拳頭捶擊反鎖的門,灼痛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哀喊,“媽……媽……不要打我媽……我聽話……丫丫乖……丫丫聽話……不要打我媽……”〞 *** 時光隧道的黑洞裡突然走出來一個人,是個伛偻著面容憔悴的蒼蒼老婦。

    她心口揪成一團,兩眼緊緊盯著眼前的老婦人,看到的,感覺到的,都隻是陌生。

    她不認得這位老婦,她認不出她來。

     老婦人斜著臉向上看著她,一隻被歲月揉皺的細瘦的手遮在額上,擋住午後太陽的強光。

    老婦說了一句話,她還聽不懂。

    老婦重複一遍,她還是不懂,但是她扭緊的胸腔放松了些。

    這位老婦不是她要找的人。

     “請問……”她些許尴尬及無措地開口。

    “你住在這裡嗎?” 老婦皺著幾乎被皺紋壓擠得變形的臉。

    “聽呒啦。

    ”她轉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請等一下。

    請問這裡是不是……有沒有一個……”她急得比手畫腳地不知從何問起,語言不通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障礙。

     “需要幫忙嗎?”一個磁性的男人聲音插進來。

     她轉頭,遇見一雙善意、帶點迷惑的眼睛。

    “你會說台語嗎?” “會一點。

    你找人?” “嗯。

    有個叫塗開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這。

    ” 他替她用台語向老婦重複她的問題。

     老婦點點頭。

    “是啊。

    ” “他太太呢?”她問。

     這次老婦沒等男人翻譯,手指指著她自己。

    “哇就是啊。

    ” 她怔了怔。

     男人以為她沒聽懂,遂說明,“她就是塗開的太太。

    ” “不是,不對。

    ”她半自語地喃喃,而後面向男人。

    “請幫我問問,我找的是二十幾年前住在這的塗開。

    他有個太太,還有個……女兒。

    ” 他代她轉述了,老婦露出恍然的表情,叽哩呱啦說了一串。

     “她說什麼?”等老婦停下來,她急切地問。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個人。

    至于他原來的妻子、女兒,她們都死了。

    ” “死了?”她腳下踉跄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