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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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海譯注 【說明】 本文是公孫弘和主父偃的合傳,并附錄了徐樂、嚴安的兩篇奏疏。

    至于篇末的王元後的诏書和班固的贊語,皆為後人所加,非司馬遷原文。

     傳中記述了平津侯公孫弘以布衣而封侯,官至丞相,位列三公的經曆,肯定了他官高戒奢,躬行節儉,倡導儒學,有益于教育事業發展的功績;也肯定了他谏止征伐匈奴和罷通西南夷,關心民間疾苦的思想和行為;同時也指斥了他曲學阿世,“為人意忌”等缺失。

     傳中也記述了主父偃與徐樂、嚴安谏止征胡及通西南夷之事,表現了他們反對窮兵黩武,重視民間疾苦的思想;特别記述了主父偃“諸侯得推恩分子弟”的主張,這是名為推恩,實則削藩,打擊諸侯勢力的極好主張,對于加強和維護漢代中央集權制的統治有重要意義。

    傳中雖對主父偃驕橫之勢有所諷刺,但對他的不幸也表示同情,特别是對當時的世态炎涼深有感慨,寓含一着司馬遷自己的身世之感。

     此文把公孫弘和主父偃這樣兩個雖有共同的政治态度,但卻是冤家對頭的人,放到同一傳中加以記述,更能看出封建統治階級内部的矛盾和鬥争的尖銳一性一、複雜一性一。

    傳文中插一入徐樂和嚴安的奏疏,因其思想與主父偃和公孫弘的思想一緻,因而并不感到遊離,相反卻起到強化主旨的作用,顯示了司馬遷謀篇布局的缜密一性一和處理材料的靈活一性一,給後世寫史者以啟發。

     本傳選材主要集中在如何對待匈奴和西南夷的問題上,中心突出,有利于表現主題。

    另外本文記事簡約,前後照應緊湊。

    特别是論說的内容多以奏疏形式出現,使叙論相間,渾融交錯,既突出了史實,又很好地闡明了司馬遷的觀點。

    “太史公曰”一段,作者以“悲夫”二字收束全文,增強了文章的感情一色彩和藝術效果。

     【譯文】 丞相公孫弘是齊地菑川國薛縣的人,表字叫季。

    他年輕時當過薛縣的監獄官員,因為犯了罪,被免官。

    他家裡窮,隻得到海邊去放豬。

    直到四十多歲時,才學習《春秋》及各家解釋《春秋》的著作。

    他奉養後母孝順而謹慎。

     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天子剛即位,就招選賢良文學之士。

    這時,公孫弘已經六十歲,以賢良的身份被征召入京,當了博士。

    他奉命出使匈奴,回來後向武帝報告情況,不合皇上的心意,皇上發怒,認為公孫弘無能,公孫弘就借有病為名,免官歸家。

     武帝元光五年(前130),皇帝下诏書,征召文學,菑川國又推薦公孫弘。

    公孫弘向國人推讓拒絕說:“我已經西去京城接受皇帝的任命,因為無能而罷官歸來。

    希望改變推舉的人選。

    ”國人卻堅決推舉公孫弘,公孫弘就到了太常那裡。

    太常讓所征召的一百多個儒士分别對策,公孫弘的對策文章,按等次被排在最後邊。

    全部對策文章被送到皇帝那裡,武帝把公孫弘的對策文章提拔為第一。

    公孫弘被召去進見皇帝,武帝見他相貌非常漂亮,封他為博士。

    這時,漢朝開通西南夷的道路,在那裡設置郡縣,巴蜀人民對此感到困苦,皇帝命公孫弘前去視察。

    公孫弘視察歸來,向皇帝報告,極力诋毀西南夷沒有用處,皇上沒采納他的意見。

     公孫弘為人雄偉奇異,見聞廣博,經常說人主的一毛一病在于心胸不廣大,人臣的一毛一病在于不節儉。

    公孫弘蓋布被,吃飯時不吃兩種以上的肉菜。

    後母死了,他守喪三年。

    他每次上朝同大家議論政事,總是先開頭陳述種種事情,讓皇上自己去選擇決定,不肯當面駁斥和在朝廷上争論。

    于是皇上觀察他,發現他的品行忠厚,善于言談,熟悉文書法令和官一場事務,而且還能用儒學觀點加以文飾,皇上非常喜歡他。

    在兩年之内,他便官至左内史。

    公孫弘向皇帝奏明事情,有時不被采納,也不在朝廷加以辯白。

    他曾經和主爵尉汲黯請求皇上分别召見,汲黯先向皇上提出問題,公孫弘則随後把問題闡述得清清楚楚,皇上常常很高興。

    他所說的事情都被采納,從此,公孫弘一天比一天受到皇帝的親近,地位顯貴起來。

    他曾經與公卿們事先約定好了要向皇帝談論的問題,但到了皇上面前,他卻違背約定,而順從皇上的意旨。

    汲黯在朝廷上責備公孫弘說:“齊地之人多半都欺詐而無真情,他開始時同我們一起提出這個建議,現在全都違背了,不忠誠。

    ”皇上問公孫弘,公孫弘謝罪說:“了解我的人認為我忠誠,不了解我的人認為我不忠誠。

    ”皇上贊同公孫弘的說法。

    皇上身邊的受一寵一之臣每每诋毀公孫弘,但皇上卻越發厚待公孫弘。

     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張歐被免官,皇上用公孫弘當禦史大夫。

    這時,漢朝正在開通西南夷,東邊設置滄海郡,北邊修建朔方郡城。

    公孫弘屢次勸谏皇上,認為這些做法是使中國疲憊不堪而去經營那些無用的地方,希望停做這些事情。

    于是,武帝就讓朱買臣等以設置朔方郡的有利情況來诘難公孫弘。

    朱買臣等提出十個問題,公孫弘一個也答不上來。

    公孫弘便道歉說:“我是山東的鄙陋之人,不知築朔郡有這些好處,希望停做通西南夷和置滄海郡的事,集中力量經營朔方郡城。

    ”皇上就答應了。

     汲黯說:“公孫弘處于三公的地位,俸祿很多,但卻蓋布被,這是欺詐。

    ”皇上問公孫弘,公孫弘謝罪說:“有這樣的事。

    九卿中與我好的人沒有超過汲黯的了,但他今天在朝廷上诘難我,确實說中了我的一毛一病。

    我有三公的高貴地位卻蓋布被,确實是巧行欺詐,妄圖釣取美名。

    況且我聽說管仲當齊國的相,有三處住宅,其奢侈可與齊王相比,齊桓公依靠管仲稱霸,也是對在上一位的國君的越禮行為。

    晏嬰為齊景公的相,吃飯時不吃兩樣以上的肉菜,他的妾不穿絲織衣服,齊國治理得很好,這是晏嬰向下面的百姓看齊。

    如今我當了禦史大夫,卻蓋布被,這是從九卿以下直到小辟吏沒有了貴賤的差别,真像汲黯所說的那樣。

    況且沒有汲黯的忠誠,陛下怎能聽到這些話呢!”武帝認為公孫弘謙讓有禮,越發厚待他,終于讓公孫弘當了丞相,封為平津侯。

     公孫弘為人猜疑忌恨,外表寬宏大量,内心卻城府很深。

    那些曾經同公孫弘有仇怨的人,公孫弘雖然表面與他們相處很好,但暗中卻加禍于人予以報複。

    殺死主父偃,把董仲舒改派到膠西國當相的事,都是公孫弘的主意。

    他每頓飯隻吃一個肉菜和脫殼的粗米飯,老朋友和他喜歡的門客,都靠他供給衣食,公孫弘的俸祿都用來供給他們,家中沒有餘财。

    士人都因為這個緣故認為他賢明。

     淮南王和衡山王謀反,朝廷追究一黨一羽正緊的時候,公孫弘病得很厲害,他自己認為沒有什麼功勞而被封侯,官位升到丞相,應當輔助賢明的君王安一撫國家,使人人都遵循當臣子的道理。

    如今諸侯有反叛朝廷的陰謀,這都是宰相工作不稱職的結果,害怕一旦默默病死,沒有辦法搪塞責任。

    于是,他向皇帝上書說:“我聽說天下的常道有五種,用來實行這五種常道的有三種美德。

    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和長幼的次序,這五方面是天下的常道。

    智慧、仁一愛一和勇敢,這三方面是天下的常德,是用來實行常道的。

    所以孔子說:‘努力實踐接近于仁,喜歡詢問接近于智,知道羞恥接近于勇。

    ’知道這三種情況,就知道怎樣自我修養了。

    知道怎樣自我修養,然後知道怎樣治理别人。

    天下沒有不能自我修養卻能去治理别人的,這是百代不變的道理。

    現在陛下親行大孝,以三王為借鑒,建立起像周代那樣的治國之道,兼備文王和武王的才德,鼓勵賢才,給與俸祿,根據才能授予官職。

    如今我的才質低劣,沒有漢馬之勞,陛下特意把我從行伍之間提拔起來,封為列侯,把我置于三公的地位。

    我的品行才能不能同這高高的官位相稱,平素既已有病,恐怕先于陛下的狗馬而死去,最終無法報答陛下的恩德和搪塞責任。

    我希望交回侯印,辭官歸家,給賢者讓路。

    ”武帝答複他說:“古代獎賞有功的人,表彰有德的人,守住先人已成的事業要崇尚文德教化,遭遇禍患要崇尚武功,沒有改變這個道理的。

    我從前幸運地得以繼承皇位,害怕不能安甯,一心想同各位大臣共同治理天下,你應當知道我的想法。

    大概君子都是善良的人,憎惡醜惡的人,你若謹慎行一事,就可常留我的身邊。

    你不幸得了霜露風寒之病,何必憂慮不愈,竟然上書要交回侯印,辭官歸家,這樣做就是顯揚我的無德呀!現在事情稍微少了些,希望你少用心思,集中一精一神,再以醫藥輔助治療。

    ”于是,武帝恩準公孫弘繼續休假,賜給他牛酒和各種布帛。

    過了幾個月,公孫弘的病情大有好轉,就上朝辦理政事了。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公孫弘發病,終于以丞相的身份死去。

    他的兒子公孫度繼承了平津侯的爵位。

    公孫度當山陽太守十多年,因為犯法而失去侯爵。

     主父偃是齊地臨菑人,學習戰國時代的縱橫家的學說,晚年才開始學習《周易》、《春秋》、諸子百家的學說。

    他遊于齊國許多讀書人之間,沒有誰肯厚待他。

    齊國許多讀書人共同排斥他,他無法在齊呆下去。

    他家生活貧困,向人家借貸也借不到,就到北方的燕、趙、中山遊學,各地都沒人厚待他,做客很難。

    孝武帝元光元年,他認為各諸侯國都不值得去遊學,就西入函谷關,去見大将軍衛青。

    衛青大将軍屢次向皇上推薦他,皇上不肯召見。

    他帶的錢财已經花光,留在長安已經很久,諸侯的賓客們都很讨厭他,于是他向皇帝上書。

    早晨進呈奏書,傍晚時皇帝就召見了他。

    他所說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法律條令方面的事,一件是關于征伐匈奴的事。

    其原文是這樣說的: 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厭惡深切的谏言而是廣泛觀察,忠誠的大臣不敢逃避重重的懲罰而直言勸谏,因此處理國家大事的好政策才不能遺失,而使功名流傳萬世。

    如今我不敢隐瞞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陳述我的愚昧想法,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過,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馬法》上說:“國家雖然大,若是喜歡戰争,就必然滅亡;天下雖然太平,若是忘掉戰争,就必然危險。

    ”天下已經平定,天子演奏《大凱》的樂章,春秋兩季分别舉行打獵活動,諸侯們借以春練軍隊,秋整武器,用以表示不忘戰争。

    況且發怒是背逆的德行,武器是兇惡的東西,鬥争是最差的節一操一。

    古代人君一發怒則必然殺人,一屍一倒血流,所以聖明的天子對待發怒的事非常慎重。

    那緻力于打仗取勝、用盡武力的人,沒有不最終後悔的。

    從前秦始皇憑借戰勝對手的兵威,蠶食天下,吞并各個交戰的國家,統一天下,其功業可與夏、商、周三代開國之君相同。

    但他一心取勝,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

    李斯勸谏說:“不可以攻匈奴。

    那匈奴沒有城郭居住,也無堆積的财物可守,到處遷徙,如同鳥兒飛翔,難以得到他們加以控制。

    如果派輕便軍隊深入匈奴,那麼軍糧必定斷絕;如果攜帶許多糧食進軍,物資沉重難運,也是無濟于事。

    就是得到匈奴的土地,也無利可得,遇到匈奴百姓,也不能役使他們加以守護。

    戰勝他們就必然要殺死他們,這并非是為民父母的君王所應做的事。

    使中國疲憊,而以打匈奴為心情愉快之事,這不是好政策。

    ”秦始皇不采納李斯的建議,就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開闊了千裡土地,以黃河為國界。

    這些土地本是鹽堿地,不生五谷。

    這以後,秦朝調發全國的成年男人去守衛北河地區。

    讓軍隊在風沙日曬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勝數,始終沒能越過黃河北進。

    這難道是人馬不足,武器裝備不充裕嗎?不是的,這是形勢不允許呀!秦朝又讓天下百姓飛速轉運糧草,從黃縣、腄縣和琅邪郡靠海的縣城起運,轉運到北河,一般說來運三十鐘糧食才能得到一石。

    男人努力種田,也不能滿足糧饷的需求,女子紡布績麻也不能滿足軍隊帷幕的需求。

    百姓疲憊不堪,孤兒寡母和老弱之人得到供養,路上的死人一個挨一個,大概由于這些原因,天下百姓開始背叛秦王朝。

     待到漢高帝平定天下,攻取了邊境的土地,聽說匈奴聚積在代郡的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們。

    禦史成進谏說:“不可進攻匈奴。

    那匈奴的習一性一,像群獸聚積和衆鳥飛散一樣,追趕他們就像捕捉影子一樣。

    如今憑借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我私下裡認為是危險的。

    ”漢高帝沒接受他的建議,于是向北進軍到代郡的山谷,果然遭到平城被圍困的危險。

    漢高帝大概很後悔,就派劉敬前往匈奴締結和親之約。

    這以後,天下人民才忘記了戰争的事。

    所以《孫子兵法》上說:“發兵十萬,每天耗費千金。

    ”那秦朝經常聚積民衆和屯兵幾十萬,雖然有殲滅敵軍,殺死敵将、俘虜匈奴單于的軍功,這也恰恰足以結下深仇大恨,不足以抵償全國耗費的資财。

    這種上使國庫空虛,下使百姓疲憊,揚威國外而心中歡樂的事,并非是完美的事情。

    那匈奴難以控制住,并非一代之事。

    他們走到哪裡偷到那裡,侵奪驅馳,為此為職業,天一性一本來如此。

    所以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本來都不按法律道德的要求來督導他們,隻将他們視為禽一獸加以畜養,而不把他們看作是人類。

    上不借鑒虞夏商周的經驗,下卻遵循近世的錯誤作法,這正是我最大的憂慮,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

    況且戰争持續一久,就會發生變亂;做事很苦,就會使思想發生變化。

    這樣就使邊境的百姓疲憊愁苦,産生背離秦王朝的心情,使将軍和官吏們相互猜疑而與外國人勾結,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實現他們的個人野心。

    那秦朝的政令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就是因為國家大權被這兩個人所分的結果,這就是政治的得和失的效驗。

    所以《周書》上說:“國家的安危在于君王發布什麼政令,國家的存亡在于君王用什麼樣的人。

    ”希望陛下仔細考察這個問題,對此稍加注意,深思熟慮。

     這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都向皇帝上書,談論當代重大事情,每人講了一件事。

    徐氏在上書中說: 我聽說國家的憂患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

    什麼叫土崩呢?秦朝末年就是這樣。

    陳涉并沒有諸侯的尊貴地位,也沒有一尺一寸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貴族的後代,沒有家鄉人對他的稱贊,沒有孔丘、墨翟、曾參的賢能,沒有陶朱、猗頓的富有。

    但是,他從貧窮的民間起兵,揮舞着戟矛,赤臂大喊,天下人聞風響應,這是什麼道理呢?這是由于人民貧困而國君不知體恤關照,下民怨恨而在上一位者并不知道,世俗已經敗壞而國家政治不好,這三項是陳涉用為憑藉的客觀條件,這就叫做土崩。

    所以說國家的憂患在于土崩。

    什麼叫瓦解呢?吳、楚、齊、趙的軍事叛亂就是這樣。

    吳、楚等七國之王陰謀叛亂,他們都自稱萬乘君王,有披甲的戰士幾十萬,他們的威嚴足以使其封國之民畏服,他們的财物足以鼓勵其封國的百姓,但是他們卻不能向西奪取很小的土地,而他們自己卻在中原被擒,這是什麼原因呢?不是他們權勢比平民百姓輕,不是他們的軍事力量比陳涉小,是因為正當這時,先皇帝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