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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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盯在棚子對面路那邊那一大片高梁地裡。

     高梁地裡高梁棵一根根老高,長得也很密,風過處沙沙作響,很難看出什麼。

     他的酒喝完了,連一點淡淡的紅影都沒看見,他想大狗子剛才看見的那紅衣人,可能已經跑了。

     他是個江湖人,他熟知江湖,有見不得人圖謀的江湖人,隻一被人撞見他的好事,就會馬上轉移陣地。

     他會了酒帳出了棚子。

     他走了一段路,然後繞到了高梁地後。

     高梁地後有一條小溪,水色清碧可以見底,一片片楓葉随水飄流着,他沒有留意這些,他用長劍撥開高梁棵走了進去。

     他走了沒幾步便發現地上有幾對濕濕的腳印,沒有穿鞋林的腳印。

     長這麼大他還沒看見過光着腳往外跑的人。

     那倒不是說世上沒有光着腳往外跑的人。

     據他所知,有三種人會光着腳往外跑。

     一種是南荒的土人,他們沒有穿鞋的習慣,長年光着一雙大腳丫到處跑,登山也好,涉水也好,都是光着一雙大腳丫。

     一種是種田的莊稼漢,可是莊稼漢隻有在下田的時候才光腳,而且這是高梁地,不是麥田或着是稻田,用不着光腳。

     第三種人是瘋子,瘋子沒有意識,休說是不穿鞋襪,就是不穿褲子他也敢到處跑。

     照大狗子的說法,他看見那人從頭到腳一身紅,嘴裡呼噜呼噜的,還沖他直咧嘴,直呲牙。

     如今再看看這沒穿鞋襪的腳印,九成九,大狗子是碰見了瘋子。

     卓慕秋笑了,他搖搖頭走出了高梁地。

     小溪裡片片紅葉随水飄流,另外還飄着一件衣裳。

     粉紅色的,是女人的衣裳。

     八成兒是上遊那個洗衣裳的女人不小心,讓衣裳随水飄走了。

     真是太不小心。

     要是個有婆家的,回去非被公婆罵不可。

     要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也少不了挨爹娘數說一頓。

     怕的是有婆家的碰見個惡婆婆,說不定為這件流失的衣裳能逼她跳井,逼她上吊。

     卓慕秋又搖了搖頭,要走。

     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件粉紅的衣裳上繡着一朵花,一朵梅花。

    一件衣裳算不了什麼。

     一朵繡的梅花也算不了什麼。

     可是,一朵梅花繡在衣裳上,那就不尋常了!對卓慕秋來說,那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清晰地記得,嚴寒貞身上穿過這麼一件衣裳。

     嚴寒貞人本來美,穿上這件衣裳的時候更美。

     他還記得,他誇她像一朵雪裡寒梅,清奇豔麗,香意沁人,第二天,嚴寒貞就在這件衣裳上繡了一朵梅花。

     他用長劍挑起了那件粉紅色的衣裳,繡梅花的部位右襟上,連部位都不錯。

     他挑着那濕淋淋的衣裳往上遊看。

     他隻看見了一座山,别的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想順着這條小河找上去。

     他幾度舉步,卻又幾度遲疑。

     他是否該再去找嚴寒貞。

     嚴寒貞是否還值得他去找她。

     自然,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有一點使他擔心,嚴寒貞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跟西門厲在一起,西門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曾經跟竹樓玉姬白娘子過往甚密,可是他把白娘子棄若敝履。

     他也曾經跟蘇曼雲,新寡文君葛天香有過山盟海誓,最後他也把她們丢棄在腦後。

     怎見得他不會丢棄嚴寒貞- 個男人要是變了心,昔日他愛過的女人在他眼裡就值不了一文,甚至能變成他的眼中釘。

     突然間,卓慕秋騰身直往上遊掠去。

     口口口 小溪汨汨地流着。

     楓葉一片片的飄着。

     卓慕秋看見了那片楓林,也看見了那座被毀的茅屋。

     一條碎石小徑正對着的溪邊,有一塊發白的大石頭,石頭旁邊放着一根棒錘。

     他自信找對了地方,可是他沒看見一個人。

     那座被毀的小茅屋,使他心底泛起了一絲不祥。

    他挑着那件衣裳,踏着那條碎石小路緩緩地走了過去。

     他沒發現别的什麼,隻看見了幾雙穿鞋襪的腳印。

     那瘋子到這兒來過。

     一個瘋子對付得了嚴寒貞,可絕對付不了“魔刀”西門厲那麼一個兇人。

     難道說西門厲真變了心,撇下嚴寒貞走了,那個瘋子闖到這兒來毀了這兒的一切。

     這一切當然包括嚴寒貞在内。

     卓慕秋放下了左手的油布包袱,也把那件濕淋淋的衣裳放在了地上。

     長劍出鞘,他運劍如飛,轉眼工夫把那一堆碎草斷木都挑開了。

     一個小家庭該有的東西他都看見了。

     隻沒看見人。

     人到那兒去了?讓瘋子擄走了,洗衣裳的時候讓瘋子擄走了。

     卓慕秋下意識地擡眼四下看。

     最後,他的一雙目光落在了那片楓林裡。

     他走了過去。

     口口口 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金陵”栖霞”的楓材是有名的。

     這片楓林也不錯,長得挺密、葉大,完整而且幹淨,不帶一點塵埃。

    卓慕秋站在楓林的正中央。

     他面前有一座墳墓。

     這座墳墓剛營不久,土色還是新的。

     墓前矗立着一方墓碑。

     一般的墓碑都是石頭的,這方墓碑卻是一塊木牌。

     墓碑上寫的有字,是用鮮血寫的,可見立這方墓碑的人,當時是多麼的悲痛。

     墓碑上寫的是:“亡妻嚴寒貞之墓”。

     既稱亡妻,立墓碑的人自然是嚴寒貞的丈夫。

     嚴寒貞的丈夫是誰?自然是西門厲。

     嚴寒貞死了,卓慕秋也認為她死了,不死怎麼會埋在墳墓裡?從這方墓碑看,西門厲并沒有變心,而且還深愛着她,要不然他不會為她營墓,不會為她立碑。

     隻是,有兩件事卓慕秋并不知道。

     第一、西門厲現在已經不是西門厲了,可以說西門厲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原來的西門厲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見人怕,甚至于連他自己都怕他自己的怪人。

     武功雖在,人已變形,毫無人性、嘗殺、殘暴,等于是一個怪物,一個野獸。

     西門厲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秘密隻有嚴寒貞一個人知道。

     第二、嚴寒貞是一個人走進這片楓林的,沒人知道她是否活着或是已經死了,即使西門厲能找到她,也絕不會再認識她,又怎會為她營墓?起先,西門厲還有些意識,他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要不然他不會有一度折回來找嚴寒貞,沒找着嚴寒貞拿茅屋洩憤,甚至要撕碎嚴寒貞的衣裳。

     奈何,這種意識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

     卓慕秋默立墓前良久,他撿了幾片楓葉放在了墓前,以紅葉代鮮花,盡他最後一點心意,然後,他向着那座新墳,那墓碑投下最後一瞥,默默地往外行去。

    他又出了楓林,走到那座已毀的茅屋前,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油布包袱,他走了,沒再回頭。

     口口口 卓慕秋走遠了。

     楓林裡那座新墳前,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身穿灰衣,身材瘦削,五十多歲年紀的老者。

    女的赫然是嚴寒貞。

     兩個人都望着楓林外,隻聽那灰衣老者輕歎一聲道:“寒貞,你這是何苦?” 嚴寒貞臉上沒有表情,緩緩的說道:“我傷透了他的心,他一定很恨我,幹脆讓他恨我一輩子,這樣對他對我都好!” 灰衣老者道:“你看看墓前這兩片紅葉,他未必恨你。

    ” 嚴寒貞香唇邊浮起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沒說話。

     灰衣老者又道:“你為卓家犧牲得太多了,不管怎麼樣,我會把你當成卓家的人。

    ” 嚴寒貞搖搖頭,道:“謝謝您,伯父,我不會計較這個的,我自小是個孤兒,您收養了我,撫育我長大成人,我已經很感激了!” “不,寒貞,”灰衣老者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我會讓慕秋明白的。

    ” 嚴寒貞霍地轉過身來,道:“不,伯父,您不能,我求您,您要是這麼做等于害了我,也害了慕秋。

    ” 灰衣老者臉上掠過一絲抽搐,道;“我欠你良多,也欠慕秋良多,我一身罪孽,自己沒有勇氣去償還,卻讓你們一個個地為我犧牲,我怎麼能……” 嚴寒貞道:“伯父,您别這麼說,慕秋身為人子,他為您的事盡心盡力是應該的,至于我,我這麼做并不為誰,而是為了我自己,說得大一點,我也是為世上的女兒家,西門厲毀了我,我不能讓他再去毀别人。

    ” 灰衣老者搖搖頭,道:“寒貞,我心裡明白,我比誰都明白,慕秋是我的兒子,可是我不配做他的父親,隻有我欠他的,沒有他欠我的,他沒有義務管我這件事,他要是不管,我絕不會怪他不孝,心裡也會好受-….” “伯父,”嚴寒貞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情已經過去了,您又何必再過于自責,再說,您已經死在西門厲手底下一回,也算能償還他西門家的債了!” 灰衣老者道:“事實上我現在還活者……” 嚴寒貞道:“恕我直說一句,您現在的這條命是我給您的,您并不欠西門家什麼,當初您救了我,十幾年後的今天我救了您,您不欠我什麼,我也不再欠您什麼……” 灰衣老者苦笑說道:“可是你的一生幸福……” 嚴寒貞道:“那是我的事,我遇人不淑,害我的是西門厲,我為了不讓世上的女兒家跟我的命運一樣,所以我毀了他!” 灰衣老者道:“寒貞,他還有救麼,還有辦法使他恢複本來麼?” 嚴寒貞搖搖頭道:“我沒有辦法,恐怕任何人也沒有辦法,習‘血花錄’到了某一境界一定會這樣,武林中人人都以為‘血花錄’是冊武學寶典,誰得了它誰就能夠稱霸天下,事實上他們都不知道,一旦開始研習‘血花錄’上武功,便永遠不能再近女色,恐怕連慕秋都不知道。

    ” 灰衣老者訝然說道:“寒貞,要是你今天不說,連我也不知道,你不谙武學,也沒學過武,你怎麼知道?” 嚴寒貞道:“您忘了那冊‘血花錄’是誰帶進‘劍莊’的了?” 灰衣老者怔了一怔道:“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冊‘血花錄’原是你家的東西,隻是你那時候那麼小,怎麼知道……” 嚴寒貞道:“我母親臨終前把這冊‘血花錄’交給了我,同時她老人家告訴我,她不希望我研習這冊‘血花錄’上的武學,因為我要是研習了‘血花錄’上的武學,我一輩子就不能嫁人,将來我要是把這冊‘血花錄’交給了那個男人,我就不能嫁給他,要是我打算嫁給他,就别把這冊‘血花錄’給他!” 灰衣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想不到要研習這冊‘血花錄’上的武學,還有這種禁忌屍嚴寒貞目光一凝,道:“您剛才問有沒有辦法使他恢複本來,是……” 灰衣老者道:“當年的-切你都知道了,是我欠西門家的,西門家并沒有欠我什麼……” 嚴寒貞微一點頭,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已經不再欠西門家什麼了,這件事是我跟西門厲之間的事,他害了我,我不能不在他身上施報複,他也害過不少的女兒家,我不能讓他再去害人,請您相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西門厲,他是天生的一個兇人,性情狠毒殘暴,無論對他怎麼好都換不了他的心!” 灰衣老者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道:“也許你說得對,我已經拿一條命償了這個債,我不再欠他西門家什麼,真要說起來,西門厲搶走了我的賢孝兒媳,殺害了跟随我多年的弟兄,隻有他西門家欠我的,隻是,寒貞……” 頓了頓接道:“西門厲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已經沒人性,完完全全成了個野獸般的怪物,他不是照樣會害人麼?” 嚴寒貞一雙美目之中閃漾起一種怕人的異樣光彩,道:“不會的,他的武功已經在慢慢消失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一個尋常人,到那個時候他就隻會躲人,絕不敢再害人了。

    ” 灰衣老者道:“那……在他的武功還沒有完全消失之前……”嚴寒貞道:“伯父,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隻是您想想,他改變成這樣以前他也會殺人,在那種情形下殺人,誰也克制不了他,而且他害的人要比現在多得多,是不?” 灰衣老者默然了,現在他确信,嚴寒貞這麼做,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都算得上是慈悲的。

     忽然,他神色一懔又開口說道:“照這麼說,他将來的下場……” 嚴寒貞緩緩說道:“他害過不少人,償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要是他沒變成這個樣子,也絕不會管别人是個什麼下場。

    ” 灰衣老者一怔又複默然,半晌之後才道:“寒貞,你難道不打算再見慕秋?”嚴寒貞道:“伯父,嚴寒貞已經不在人世了,陰陽隔絕,人鬼殊途,我怎麼能再跟任何人見面。

    ” 灰衣老者歎道:“我本來打算讓你給慕秋帶句話的,如今隻有算了。

    ” 嚴寒貞道:“您打算讓我給慕秋帶的什麼話?” 灰衣老者道:“我不再欠西門家什麼,可是另一筆債我不能不償還,讓他不要找我,不要管這件事!” 嚴寒貞道:“無論什麼恩怨,總要做個了斷的,我不便說您,隻是,您要真有意償這筆債,又何必讓慕秋知道?” 灰衣老者呆了一呆,唇邊浮起了一絲異樣笑意,微一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要不讓他知道,他又從何管起,那麼,寒貞,我該走了,你打算……” 嚴寒貞搖搖頭,道:“您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去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