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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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孩找不到母親,初起兩天很不習慣,老問我媽咪到哪裡去了。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的眼眶就紅了,看起來十分可憐,但他不哭,更讓人心酸。

     還好過了一陣子之後,他似乎漸漸承認這是一個事實,但是,他并未忘記他的母親——他固執地忘記她不該被一個孩子看見的,隻記住她好的一面。

     保母說,方東美從前是又美麗又溫柔的女人,絕不是我所見到的那麼糟。

     但她終是變得那麼糟。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染上毒瘾,她根本沒有任何吸毒的理由。

     “也許是為了好奇。

    ”保母說,有錢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堕落,因為他們要什麼都可以立刻得到手,非找尋刺激不可……而繼承來的财富使人雄心幻滅,就如同古柯鹼敗壞道德。

     她說得有些道理,但不能類推所有的有錢人,譬如修婉蘭就不是。

     我的孩子也不會是,我要親自教育他,在他最容易被塑造的年齡,就知道不與任何邪惡為伍。

     我想到了修婉蘭,卻沒料到,就在一個月後還能重逢,離我們上一次見面,整整十二年之久。

     那一年,我才十九,經曆了人間的至愛與至悲,現在,修婉蘭成了著名的女強人,報上常有她的報導。

     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在這樣的場面下見面,所以分外的難堪。

     她下車時,我正帶着小小孩在院子裡散步,我原可以立即走避的,但小小孩卻忽然掙開我的手往屋子跑,修婉蘭被吸引了,視線看見我時,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然後她興奮地喊;愛麗絲!愛麗絲! 我全身涼了半截,示意她住口。

     修婉蘭十分詫異,興奮的表情還未自她臉上消失,王美娟走到我們的附近,我想這麼近的距離她沒有聽不見的道理,可是她隻筆直往修婉蘭迎去,連望也不望我一眼。

     我這晚上床遲,卻仍睡得不安,特地去看看孩子,保母睡得走道都聽得見她的鼾聲。

    打開小小孩的房門,他在床上不安地扭動着,小臉通紅,額頭滾燙。

     小小孩發着夢呓:“媽!媽!媽媽!”我心痛地去抱他,他發燒發得一身是汗,睡衣都濕透了。

     我去找出溫度計,确定是發高燒了,連忙叫保母起來。

    在醫生來到之前,我和保母輪流用冰袋敷他的額,替他擦拭酒精,聽他不斷地喊“媽媽”,真是心如刀割。

     他不是叫“媽咪!”是叫“媽媽!” 方東美是他的媽咪,我才是他真正的媽媽。

     醫生趕來後,診斷是流行性感冒,隻要靜養就沒事,給他打了退燒針。

     他打針時,本能的緊抓住我的手,我能替他止痛,但不能替他退燒。

     替孩子換過于淨睡衣,天都快亮了,保母要我先回去睡,她會照顧小小孩。

     我說不要緊,孩子病了明天也上不成課,我白天有得是補覺的時間。

     她千恩萬謝的走了.我立刻把孩子抱入懷中,他也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我的淚流了出來,滴在他小小的、紅紅的面孔上。

     他突然張開眼睛,也許他不是真的醒過來,隻是無意識的睜開眼而已,但也就這同時,他哺哺地叫了一聲:“媽媽!” 這不是夢呓!他是望着我,清清楚楚地叫出聲來。

     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再換取這樣的一刻,但他隻叫了一聲,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我守護在他的床邊,他的呼吸慢慢均勻,長長的睫毛非常可愛。

     這就是我可愛的孩子,連睡臉都是祖英彥翻版的孩子,在深宮大院裡長大,表面錦衣玉食,有父親也有母親,甚至有家教、保母、司機、傭人……但卻是實際上的孤兒,母親自身難保,父親從不來看他。

     我的淚又不禁滴了下來,我失去了什麼,我又讓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什麼。

     我曾為失去了至愛至珍而哭泣長夜,但那是自私的、自憐的,我現在悔悟了,知道自己放棄小小孩時是種什麼心情。

     我恨祖英彥,所以把恨用在孩子身上,還差一點兒親手處決了他。

     “你是什麼樣的母親?”我哺哺自問。

     ※※※ 天色漸漸亮了,嘤嘤的鳥鳴随着明亮起來的光線趕走黑暗。

     六點半,王美娟來探望孩子,她剛剛聽到保母報告,緊張得很。

     “昨晚怎麼不來告訴我?”她罵保母。

     保母說:“隻是感冒發燒,醫生說——” 王美娟不等她解釋完,就罵道:“這家裡是我當家還是你做主,這麼大的事你不告訴我。

    ” 保母不敢吭聲,但是王美娟轉過身時,她的嘴角不滿的撇着,臉色十分難看。

     我拍拍她,算是給她打氣。

     我回房去睡了一會兒,直到醫生來。

     孩子這時候已經醒了,一雙黑眼睛好可愛的看着我,看得人什麼都願意為他做。

     我也朝他笑笑,心裡說不出的甜蜜,說不出的酸楚。

     如果我不配再擁有自己的孩子,那麼就讓我擁有一個夢也好。

     但就是這樣的夢,竟也瀕臨破碎。

     第二天下午,方東美回來了。

     當時我正在給孩子講故事,王美娟進來,看見我們其樂融融,皺起了眉頭:“怎麼還沒換衣服,夫人馬上就到家了。

    ” 我們一直等到黃昏,傭人才來通報,要保母帶着孩子到門口迎接。

     我立在大廳窗口的後面,隻要方東美一回來我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幾乎我才站好,方東美的車就到了,她下車時,小小孩握着花束飛奔着投入她懷中,方東美抱起了他,在小臉上連連親吻着。

     她——抱得動他了,她上個月離開般若居,是躺在擔架上被擡走的,但現在她完全恢複了,不是隻有我的小男孩會傾幕, 無論她站在哪裡,任何一個不是瞎子的男人都會轉頭來看她,她真是太美了。

     她不再是那個瘦弱、蒼白、腦海裡一片空白、眼中沒有焦點的女人,她的臉恢複了應有的青春朝氣,一身黑白相間的香奈兒套裝更是明豔動人。

     修婉蘭也下樓來了,聽傭人說,她因為飛行時差休息了一整天,她跟方東美相見,并且擁抱在一起。

     原來——她們是親戚,我竟完全不知道。

     兩個女人有說不完的話似的進入客廳,小小孩立刻受到冷落,但他不死心,跟在母親後面,我換了個角度,正好看見她們坐下時,小小孩一定要坐在方東美懷裡,可是卻被保母抱開了。

     小小孩一直到晚餐前,都不再理會保母。

     他認為一切都是保母的錯,不明白方東美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麼愛他。

     ※※※ 方東美戒毒回來後,成功的恢複了健康,我一直擔心她會認出我來,但她似乎完全不記得了,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或許在她眼中,我隻是下人中一張模糊的,不值得去記憶的面孔。

     她有她應當熱衷的人生。

     保母告訴我,過幾天,般苦居将有盛大的新年舞會,這是傳統,今年方東美病得厲害,大家都以為慣例要取消了,但現在方東美病愈歸來,一切要照常舉行。

     保母對方東美的表親——修婉蘭更是羨慕,修婉蘭目前擔任修氏企業的總裁,修氏健康機構不但在美國有良好的發展,也成功的打開了亞洲市場。

     “總之,修小姐不但是超級美女,也是超級有錢人。

    ”這就是她所妒羨的——有錢人! 保母非常羨慕修婉蘭今日的成就與地位,雖然,她也同時知道婉蘭的痛苦與麻煩。

     修婉蘭與孫嘉誠?怎麼可能?他們相愛,更十分相配。

     孫嘉誠在修澤明去世時,給了她百分之百的支持,媒體上一再說,他們是标準的患難夫妻。

     “患難”這兩個字或許不十分恰當,但是如果沒有孫嘉誠百分之百的支持,甚至犧牲了自己學業,修婉蘭很難憑一己之力度過難關。

     那麼好的感情,也——離開了。

     是誰背叛了誰? 也許沒有人背叛,感情的事情并不全都以背叛為結束,有時候,隻是淡化了。

    不合适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安慰婉蘭? 回首前塵,隻能說,命運——真是奇怪的東西。

     我們以前是無話不說的知交,而現在,我們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 跨年舞會是請公關公司籌備的,非常豪華,都是貴賓。

     保母雖然不是貴賓,但她也自有樂趣,她帶我到與大廳相鄰的小會客室,那裡有個窗子,居高臨下,舞會有什麼動靜,在窗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贊成偷窺貴賓,可是小小孩表示,如果不讓他看,他就會想盡辦法搗蛋。

     舞會之前是餐會,方東美以豔冠群芳的姿态出現,起初。

    賓客們在她出現前都竊竊私語,當祖英彥伴她下樓時,華麗的禮服與無懈可擊的化妝令所有的來賓都屏住了氣息。

     我注意到小小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非常以他的父母為榮。

     祖英彥看起來十分特别,海濱初會時他隻是個英俊聰慧的大學生,第二次相遇,也隻不過是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但現在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他成長了,除了深沉的氣勢之外,他多了一些東西。

    像是……風霜。

     一道道的大菜從廚房移向貴賓的餐桌上時,小小孩也津津有味的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