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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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零食。

     我注意着方東美,她雖然豔光照人,但卻吃得很少。

     我心中突然一動,我想起傭人們之間的流言,戒毒是個障眼法,她并未成功。

     修婉蘭卻不同,和孫嘉誠的婚姻使得她更成熟,充滿知性的美令她神采奕奕。

     我真希望修澤明還活着,他如果見到了婉蘭承襲了母親的美貌與父親的氣勢,一定會很高興。

     想起他,我的心緊緊一縮,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遇見像他那樣的人了。

     祖英彥在這時微微擡頭,他當然看不見躲藏在窗後面的我們,我的心髒還是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

     他的臉英俊無比,而且酷,十分的酷。

     我别開臉去,回憶隻能讓人心碎,他已不屬于我,永遠不再屬于我。

     舞會開始時,已經快半夜了,小小孩哈欠連天。

     舞會演奏的第一支歌是“惡水上的大橋”。

     啊!這支歌,這支初會在海濱時,祖英彥常用吉他彈給我聽的歌,七年前我在公司,恍然若夢的曲子,現在,又同樣響起了,祖英彥夫婦站起身…… 我抱住了幾乎睡着的小小孩,忍住了所有的淚。

     我把小小孩抱上他的床,好好看了他一會兒,才關上房門,走到外面,月亮的光華淡淡灑了下來,照映着庭院分外明亮。

     曾經,在我的少女時代,也是有着月光的,但,我的少女時代過去了,月光——也不一樣了。

     我沒有再回去窺看舞會,從般若園的那天開始,我早已跟祖家夫婦劃清了界線。

     ※※※ 舞會的第二天,我見到了修婉蘭。

     她找到機會約我在蓮花池畔見面。

     婉蘭先到,側坐在池畔的涼亭裡,瞬間,我幾乎以為坐在那兒的是她母親,臉孔、姿态、甚至于微笑,都是朱阿姨的翻版。

     見到她,我應該高興才是,不管發生了什麼,畢竟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竟然有着被冷風吹拂過的驚栗。

     我用力搖搖頭,把這奇怪的感覺甩掉。

     坐定後,她望着我,我們誰也沒辦法先開口。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但總有些東西沒有過去。

     “你好嗎?”良久良久,婉蘭籲出一口氣,眼中淚花一燦,露出了微笑,“我能夠——幫你什麼忙嗎?”她困難地問。

    我歎了口氣,如果她能幫上忙,我還會不求她嗎? “為什麼——你會在般若居——”婉蘭問,臉一下子紅了,她在替我不好意思。

     我泰然的回答,是在做小小孩的家教。

     婉蘭不再問了,她是聰明人,知道我不願意回答,再問也是徒然。

     “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她問。

     如果我做了什麼大事,一定會傳進她耳裡,若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又有什麼報告讓她知道的必要。

     “你——變了很多。

    ”她小心的說。

     是嗎?我笑一笑,每個人都會改變的。

     “他一直喜歡你。

    ” 我的心一震。

     婉蘭說,她也是後來才知道我們的事,修澤明走得很匆忙,什麼都沒來得及交待,她試着用一切線索替他處理事情,才不緻于被有心人蒙蔽,保住了産業。

     她所找到的線索之一是修澤明的日記。

     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修澤明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我從沒看過,也沒想到他會把我們的關系——寫進日記裡。

     “他是真的喜歡你。

    ”婉蘭說,他這一生從沒這麼喜歡過誰。

     “包括我母親。

    ” 我低下頭,這樣随便的談論婉蘭的父母,讓我覺得有嚴重的罪惡感。

     “我不是說他不愛她,但那感覺和對你的不一樣,我隻是想告訴你,他——喜歡你。

    ” 婉蘭的最後這一句“喜歡”,是在嘴裡咀嚼了再三才說出來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讓人覺得有一絲——妒嫉。

    婉蘭說:到了某個階段,賺錢的遊戲會令人變得毫無樂趣可言,修澤明在關鍵階段停下來問自己,生命過了大半,錢一輩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 婉蘭說,她把日記随着修澤明的棺椁下葬,那是一個男人最後的愛,最終的記憶,她覺得隻有這樣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如果……如果修澤明不離開人世,我的人生不至于這麼苦惱?不!也許更苦惱些……婉蘭一定很難接受,這也不能怪她。

     修澤明自己當年都難以接受。

     我想着當年修澤明在日記上寫着無法與任何人啟齒的感情,心頭一陣熱,淚不禁湧了出來,但我不願當着婉蘭滴下,轉過頭把它逼回去。

     修澤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愛,盡管這個夢碎了,但夢的碎片沉落于靈魂的湖底,永遠永遠的在那裡了,沒有花圈沒有任何哀悼辭,隻是在那裡。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與哀悼,即使是婉蘭。

     “其實——”她也低下頭,不讓我見到她眼中的淚光,“我感激你——為父親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過,從沒有過什麼快樂,你是唯一使他得到過幸福的人。

    ”婉蘭說,“你給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 我不知道!當初,我是願意連生命也給他的,如果老天憐憫我,應該在那時就讓我随他去,不再回人間,也不在人世嘗盡酸甜苦辣。

     婉蘭一定也恨過我,隻不過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随着歲月而消逝,我們現在已經是陌生人了。

     愛、恨……一切的一切都随風而逝,我的胸口陣陣激蕩,久久不能恢複。

     “如果父親知道你現在——”婉蘭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她是真心的為我感到難過。

     “我很好。

    ”我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她再為我做無用的費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

    ”她搖頭,臉上哀傷的表情已恢複了平靜,目光很柔和,也很堅定,“愛麗絲,讓我照顧你。

    ” 婉蘭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國去,修氏企業的根基在那兒,她會給我應該有的生活。

    “你也知道,嘉誠離開了。

    ”她艱難地咽着口水,如果我願意幫她,她會更高興。

     “倘若你不願意去美國,我希望你能幫我管理台灣的業務。

    ”她體貼地建議:“我老是台灣、美國兩邊跑也不是辦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鎮就好了。

    ” 台灣的分支? 婉蘭苦笑:“你曉得嗎?我跟嘉誠的婚姻——就是這麼跑丢的。

    ”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為什麼不為多一點人服務。

    ”她動了疑心,不斷追問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她才不過卅歲,已經像個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這幾十分鐘内,我已說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話,我情願我們沒有再見過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蘭也沒辦法再問下去,分手時,原先見面的喜悅也完全消失,隻剩下成人間的無奈,對往事的唏噓以及彼此的疏離。

     我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關系又那麼特别,但一切已成了追憶。

     我們——都長大了。

     ※※※ 這天早上的課程是講解台灣古地名,有些東西不是四平八穩的印在教科書上,但卻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應該知道的。

     早一點告訴他,比三歲時就讓他背對弍六個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從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講下來,他的興趣十分高昂,有時候重複我念過的,比如“艋胛”、“葫蘆墩”,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爾後漢譯的。

     “雞籠”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時,更是笑不可抑,“聽無!聽無!” 等他笑夠了,我還會告訴他,嘉義從前叫打貓,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時候的樣子,跟祖英彥年輕時十分酷似。

     祖英彥現在已經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時,他沒有任何笑容。

     也許,他沒有機會練習。

     小小孩愈來愈開明、般若居居的氣氛也比我初來時好得多,即使方東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從前有生氣,連傭人都來跟我說,老師,你來了之後我們這裡不一樣羅!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原有的氣氛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但我願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蘭從園子的另一頭走過來,神清氣爽跟我們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談話,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卻顯現出畏懼的樣子。

     不過修婉蘭不洩氣,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顧去蕩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飛到天上去了。

    ”他興奮地對我大叫,可是始終都沒有對婉蘭表示出歡迎的樣子。

     “他怕生,以後就好了。

    ”婉蘭也看出來,倒是不以為意。

     不過那也隻得等下回了,她來台北已經一個禮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雖然當着保母、傭人不好明說,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小小孩的聰穎超過我對他的了解,連傭人都聽不懂婉蘭那些巧妙的話,他卻表現出激烈的反應,用力抓緊我的手,小臉掙得紅紅的,瞪着修婉蘭。

     “他舍不得你呢!婉蘭輕輕拍他:“阿姨還會買很多禮物,你也喜歡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我從心到身,有一陣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