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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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我告訴她,是時候了。

     她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還不懂嗎?”我輕聲跟她說:我們分别的時間到了。

     她的眼裡瞬時湧起了淚珠。

     不管我們的感情如何,自有了這層關系,今後我們都不能再見面了。

     她走了,哭着走了,短短半天裡,我沒有了孩于,沒有了照顧我的人。

     病房裡空蕩蕩的,生命也空蕩蕩的。

     原來他們也沒什麼不同,也跟别人一樣,來了又去。

     但,這不是我自己放棄的嗎? 我還埋怨什麼? 拆線後,我回到比病房更空的家,往昔的笑語、關懷、菜飯香……一項也不見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打開冰箱,裡面滿滿的是水果、蔬菜;冷藏櫃也是一樣,每包半成品都标示了内容與日期,每天吃兩包,可以用一星期。

     我曾經有幸得過慈母般的照顧。

     我關上冰箱,打開窗戶,吹了半小時風,把臉都吹麻痹了,才關上富。

     我能哭嗎? 不!我不哭。

     ※※※ 報上用整版登了一個消息:方氏的董事長與夫人墜機身亡。

    财富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逝者已矣!我為方氏僅存的孤裔方東美感到難過。

     一個月後,母親在未有任何預告狀況下,回到了台北。

     我們已多年未見,她看起來卻比出國前更年輕,我現在對她沒有芥蒂了,做過母親才知道母親所受過的罪。

     母親說,這幾年她在美國混得不錯,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不過,婚姻是完蛋了。

     “我跟男人——總是處不久。

    ”她攤攤手。

     我很驚訝,從來,她不曾這麼知心的跟我說話。

     “你長大了嘛!”她看我,仔仔細細地,似乎在我臉上找到什麼。

     母親隻是看我,倒沒說什麼,不過光看她臉色,我想她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遭遇絕不會太好。

     母親過了一會兒,問我,想不想去美國。

     去做什麼呢?我厭倦了,這世界,無論是哪裡,對我還不都一樣嗎? “你也該收收心了。

    ”母親突然不客氣地說,混了這些年,大學都沒混畢業。

     讀書是好事,我決定聽從她的勸告,到美國去把學業完成。

     多年後,我回想起這件往事,仍然佩服她的明智,那段失去孩子的痛苦時光,我的确需要指點和幫助。

     從來懶得理我的母親,像天使一樣冒出來,帶我去美國,好好安頓了我。

    我讀了半年語文,才去正式上課,這回沒有中途離開,一直念到畢業。

     跟母親過活的這段期間,生活十分簡單,母親忙得很,她有自己的公司,得做一切老闆該做的事,我也忙,别人以為讀兒童心理是雕蟲小技,其實每一學期所要讀的書超過我的身高。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竟然願意出席,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她打扮得十分得體,而且風姿嫣然。

     得到證書時,我的眼中浮現淚霧。

     我終于得到了,也許,在别人眼中,一張畢業證書算不了什麼,但,在我失去孩子後,我又能為自己做什麼? 母親問我,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如果繼續住下去,她要向我收房租了。

     她說得很認真,我已近卅歲了,不該增加她的負擔。

     “什麼負擔!”母親臉上竟出現了紅暈,我開始想起最近的一些不平常現象。

    她買了不少新衣裳,晚上總有約會,而且——容光煥發。

     這些都再再表示她有新的境遇,我卻像瞎子一樣什麼都看不見。

    我想回台灣。

    母親也沒表示反對。

    有一張文憑,再怎麼也餓不死了。

     我在回來前,見過她的新男友一面,比起前一任,可說更是乏善可陳,但各人品味不同,也許她有她的特殊愛好。

     既然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滿意,表示祝福和樂觀其成是最恰當的。

     ※※※ 回台灣後,我沒有待在台北,我不能,也不願,隻有去旅行。

     因為隻要我在台北,我就會忍不住要去找我的孩子,而我已指天誓日的賭咒今生今世不再見面,又何必自毀誓言。

     我從不知道我會這樣愛他,想他。

     懷他時,那種痛苦,和心上的不平,總使我覺得是捧着一個大累贅,但真的失去了他,卻往往使我午夜夢回時淚濕枕被。

     在美國時,藍眼金發的孩子,給我的刺激還不太大,回到台灣,每一個黑發黑眼的同齡孩子,都惹起我的傷感,無盡的追悔。

     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街上,希望能再見到方東美、陳嬸嬸,甚至于她那對很不好相處的公婆,随便哪一個人都可以。

     隻要他們肯告訴我一句:“孩子很好。

    ”要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

     現在,是誰在照顧我的孩子呢? 他快樂嗎?幸福嗎?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嗎? 這世界上,他是我生命中分割出去的一部分,唯一可以給我孩子母愛的,也隻有我而已。

     而我卻莫名其妙地,自動放棄了這個權利,丢棄了自己的孩子,這是多麼大的罪惡。

     祖英彥隻是背叛了感情,我卻背叛自己。

     有一天,我夢見了修澤明,他跟從前一樣,智慧、體貼,對我的愛更遠超過一切。

     夢醒後,我想……他是來安慰我的,如果當年不是死亡帶走了他,他是永不會抛棄我的;所以我更該善待自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了,直到我在電視新聞看見永昌的祖老夫人去世了。

     由于祖家是當今顯貴,前往吊唁的豪友貴戚戶限為穿,電視也做了短暫的現場報導,副總統代表總統至喪家慰問時,祖英彥和方東美出來接待。

     看到他們雙雙俪影,我受到的震動也不很大,可以說是十分麻痹。

     突然,畫面一掠,有個站在方東美後面的中年婦人好眼熟,陳嬸嬸?怎麼可能? 畫面又往旁邊斜掠過,另一個擠在人堆中的女人再度引起我震撼。

     這回,比她母親好認多了,方東美雖未施脂粉,頭發往上挽,但,頰上的那顆痔,和她筆直又微勾的鼻子,絕不可能是别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兩位與祖家毫無幹系的婦人,怎會突然出現在祖家? 無數的問号在腦中出現,取代了原先的空白,我漸漸恢複了思考。

     莫非,這一切……全是個——騙局?為的……隻是偷走我的孩子? 畫面消失了,移到下一個新聞。

    假的方東美、陳嬸嬸騙走我的孩子,而她們都是為祖家工作的。

     祖家為什麼要我的孩子?真正的方東美呢?她贊成嗎?她要我的孩子做什麼?祖英彥呢?他——怎麼想? 我整夜無法成眠,遇到這種事,又有誰能來幫助我? 星期天,我走進書店,一批新到的雜志剛剛上架,現在是百家争鳴的時代,一定會有刊登我需要的文章,很快地,我就找到了三本有關的雜志,一本是談到永昌在五年前所遇的困境,由于與方氏的政治婚姻,危機已經解除,而這樁婚姻最大的功臣應該是祖老夫人。

     雜志上說,她早已得知罹患不治之症,能拖到這麼久,全是靠意志力量。

     曾有媒體得到她生病的消息,千方百計去探訪她,她的名言是“我沒有病,我讓病去找别人。

    ”就憑着這股毅力,她帶領永昌度過難關。

     采訪上的報導對祖老太太也有詳細介紹,她是上海聖約翰出身的早期留學生,而她的學養、風範,也是她受到尊崇的原因之一。

     她一生受到的最大打擊是丈夫英年病故,長子、次子都因意外身亡,老夫人中年向佛,慷慨待人,每日參拜若幹次,持咒千遍…… 媒體上把她寫成一位偉大的女性。

     另一本則是捕風捉影,記者沒有什麼水準,文章也缺乏可讀性,第三本則附有圖片,在這短短幾天中,神通廣大的記者搜集到祖家所有成員的照片,祖英彥的最大最多,包括他的婚禮。

     又再翻過一頁,一幀照片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是陳嬸嬸,她太年輕了,打扮得雍容尊貴,圖說上也隻有五十二歲。

    她的本姓也不是姓陳,隻是嫁給了姓陳的。

    她是台大商學院畢業,精明強幹,是老太太不可或缺的幫手,八十年代晉升為公司董事……她的女兒自然不叫方東美,而叫作陳碧媛。

     我買了這本雜志。

     命運如果對我不公,我會想辦法讓老天公平些。

     ※※※ 慢慢地,我像玩拼圖遊戲似的,由各内幕雜志拼湊出一個輪廓,甚至包括祖英彥與方東美居住的陽明山仰德大道的“般若居”。

     這是祖老夫人的産業,現在屬于祖家夫婦了。

     我的孩子呢?他也住在這裡吧! 從搜集資料中我發現祖英彥夫婦把孩子保護得很周到,這麼多神通廣大的記者弄到了各式各樣的消息、照片,卻沒有一個人照得到孩子。

     我甚至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

     外面的人也幾乎不曉得他的存在。

     我如何去接近他呢?偷、搶,我都沒有本事,連孩子的出生證明寫的都是方東美,我到時候隻有百口莫辯。

     有天,雜志上刊登有關陳嬸嬸母女的消息,寫得有點含糊,但大意是說永昌與方氏合并後,目前掌大權的是祖英彥,而陳嬸嬸争取更上一層樓無效後,決定退休。

     報導上暗示,陳碧媛的夫婿洪世平在永昌原本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老夫人去世後,祖英彥發現若幹不利洪世平的證據。

     那些證據似乎大到足以讓洪世平坐牢的地步,但基于祖老夫人的關系,祖英彥放過了洪世平,條件是他們必須離開。

     陳嬸嬸、陳碧媛、洪世平離開後,祖家沒有人可以指認我了,當然,除了祖英彥。

    不過,雜志上說,祖英彥身肩數大公司的重任,已離開般若居,住在城裡總部的頂樓,目前隻有方東美仍在般苦居。

     到了般若居,站在離大門還尚遠的路上,我便知道我不可能有什麼機會。

    光是這條通往大門的車道,就有一百公尺,如果大搖大擺走去,一定會給警衛捉個正着。

     這時,路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樹叢裡陰森森地,我大着膽子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正要走開,聲音又來了,我站住腳。

     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碧綠的樹葉裡露出了臉孔,雖然他的眉頭緊緊皺着,嘴唇痛苦地抿着,但,這是一張多麼可愛的小臉,寬寬的額頭,烏黑的眼睛,浮着紅暈的面頰,像是“安琪兒”似的。

     找幾乎屏住了呼吸。

     孩子又呻吟了一聲,他的膝蓋整個跌破了。

     真是個頑皮的孩子。

     我的手才一觸碰到他,他的呻吟立刻停止。

     我想這是巧合,但移開手,他又開始呼痛。

     “你的手,你的手……”他口齒不清地叫着:“涼涼的,好舒服。

    ” 我再度握住了他,忽然之間,我明白了過來,淚水一下沖到眼眶,幾乎無法停止,我死命地逼住了眼淚,我握住的這孩子,是我失去多年的孩子。

     他的眼眉、鼻梁、嘴唇,再再都是祖英彥的翻版,任何人一眼看到,都會曉得他得自父系強勢的遺傳。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 這些年裡,多少次的午夜夢回,我想得流淚,多少次站在街頭明知渺茫仍像傻子般的搜尋着每一個過路的孩子,一心希望能夠見到他,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的孩子!親愛的小孩。

     “慶齡!慶齡——”一個年輕女子着急地呼叫着,聲音自遠而近。

     “快!我們快躲起來。

    ”孩子也顧不得疼了,拉着我就從隙縫竄進了樹叢。

     “為什麼躲起來?”我問。

     “噓!”他拼命阻止我,生氣的小模樣真令人忍俊不住。

     她走遠了,小小孩才籲出一口氣,“讨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