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生有何意義(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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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隻是從報上知道國會議員,由“舌戰”進而為“武鬥”,照一定程序,發生血戰後,先上“醫院”填寫傷單,再上“法院”相互告狀,末了同上“妓院”和解了事。

    别的多近于無知,也無從過問的。

    巡警興趣卻在劉寶全、白雲鵬、琴雪芳、韓世昌、燕子李三,因為多是大小報中時下名人。

     彼此既少共同語言,所以互不相犯。

    在沙灘附近走走,也隻是“例行公事”而已。

    到校真正搜捕學生時,卻是另外偵緝隊的差事,和區裡老巡警不相關的。

     沙灘一帶成為文化中心,能容下以千計的知識分子,除了學校自由思想的精神熏陶浸潤得到的好處以外,另外還有個“物質” 條件,即公寓可以欠賬,煤鋪可以欠賬,小食堂也可以欠賬。

    這種社會習慣,也許還是從晚清來京科舉應試,或入京候補外放窮官,非賒欠無以自存遺留下來的。

    到“五四”以後,當時在京作小官的仍十分窮窘,學生來自各省,更窮得可笑。

    到嚴冬寒風中,穿了件薄薄的小袖高領舊而且破灰藍布夾衫,或内地中學生裝的,可說舉目可見。

    我還記得某一時節,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可能是來自雲南的柯仲平,因為個子特别高大,長衫卻特别短小,我因為陳翔鶴關系,和他有一面之緣,也在同一小飯鋪吃過幾回飯。

     至于我,大緻因為個子極小,所以從不怎麼引人注意。

    其實穿的是同樣單薄,在北方掌櫃眼中,實不必開口,就明白是來自南方什麼小城市的。

     當時不僅學生窮的居多,大學教授經常也隻發一成薪水,還不能按時領到手。

    如丁西林、周鲠生、郁達夫諸先生,每月定薪三百六十元,實際上從會計處領到三十六元,即十分高興。

    不少單身教授,也常在小飯鋪吃飯。

    因此開公寓的,開飯鋪的,更有理由向糧食店、肉店、煤店繼續賒借,把事業維持下去,十分自然,形成一套連環舉債制度。

    就我所知,實可以說,當時若缺少這個連環賒欠制度,相互依存關系,北大的敞開校門辦學,也不會在二十年代,使得沙灘一帶以北大為中心帶來的思想文化繁榮的。

     在這種空氣環境中,艱苦樸素勤學苦幹的自然居多數,可也少不了來自各省的大少爺、纨绔子和形式主義裝模作樣的“混混”。

     記得後來榮任北平市長的胡××,在東齋住下時,就終日以拉胡琴,捧戲子為主要生活。

    還有個外文系學生張××,長得人如其名,儀表堂堂,經常穿了件極其合身的黑呢大衣,左手挾了幾本十八九世紀英國詩人名著,右手仿照圖畫中常見的拜倫、雪萊或拿破侖姿勢,插到胸前大衣扣裡,有意作成撫心沉思或憂傷狀态,由紅樓走出時,慢慢沿着紅樓外牆走去,雖令熟人看來發笑,也或許同時還會博得陌生人肅然起敬,滿足自己的表演。

    據陳炜谟說,這一位公子哥兒,實在蠢得無以複加。

    因為跟一個瞎子學彈三弦,學了大半年,還不會定弦,直氣得那瞎師傅把三弦摔到地下,認為一生少見的蠢材,一個學費也不收,和他分手而去。

    隻是我看到他時,卻依舊作成詩人姿勢,外表莊嚴,内心充實,繼續不改常度。

    和他在沙灘一帶碰頭時,且覺得十分有趣。

    扮拜倫雖不算成功,卻夠得上算是果戈裡戲劇中成功角色之一。

    正因為沙灘一帶候補學士、未來作家中,既包羅萬有,因此自以為是尼采,或别的什麼大詩人大文學家本人,或作品中角色的,都各有其人。

     我還發現過許多這種趣人趣事,比舊小說中的《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新小說中契诃夫作品中角色,反映的人事種種,還更精彩生動,活潑自然。

    因此總是用兩方面得來的知識印象相互補充,豐富我學習的内容闊度和深度。

    綜合這份離奇不經教育,因而形成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和作人信念。

     我願意做一個平常的人,有一顆為平常事業得失而哀樂的心,在人事上去競争,出人頭地便快樂,小小失望我便憂愁,見好女人我要,見有利可圖就上前,這種我們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謂俗人,我是十分羨慕卻永遠學不會的。

    我羨慕他們的平凡,因為在平凡裡的他們才真是“生活”。

    但我的壞性情,使我同這些人世幸福離遠了。

    我在我文章裡寫到的事,卻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個地方生活着的事,人家在“生活”裡“存在”,我便在“想象”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