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生有何意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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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功!人家都說你為我們家鄉争了個大面子,赤手空拳打天下,成了名作家。

    也打敗了那個隻會做官、找錢,對家鄉青年毫不關心的熊鳳凰。

    什麼鳳凰?簡直是隻閹雞,隻會跪榻凳,吃太太洗腳水,我可不佩服!你看這個!”他随手把一份當天長沙報紙攤在桌上,手指着本市新聞欄一個記者對我寫的訪問說,“老弟,你當真上了報,人家對你說了不少好話,比得過什麼什麼大文豪!” 我說:“大表哥,你不要相信這些逗笑的話。

    一定是做新聞記者的學生寫的。

    因為我始終隻是個在外面走碼頭的人物,底子薄,又無幫口,在學校裡混也混不出個所以然的。

    不是抗戰還回不了家鄉,熟人聽說我回來了,所以表示歡迎。

    我在外面隻有點虛名,并沒什麼真正成就的。

    ……我倒正想問問你,在常德時,我代勞寫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還保留着?若改成個故事,送過上海去換二十盒大呂宋煙,還不困難!”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處的舊事,一切猶如目前,又恍同隔世。

     兩人不免相對沉默了一會,後來複大笑一陣,把話轉到這次戰争的發展和家鄉種種了。

    随後他又陪我去醫院看望受傷的同鄉官兵。

     正見我弟弟剛出醫院,召集二十來個行将出院的下級軍官,在院前小花園和他們談話,彼此詢問一下情形;并告給那些傷愈連長和營副,不久就要返回沅陵接收新兵,作為“榮譽師”重上前線。

     訓話完畢,問我臨時大學那邊有多少熟人,建議用我名分約個日子,請吃頓飯,到時他來和大家談談前方情況。

    邀大表兄也作陪客,他卻不好意思,堅決拒絕參加。

    隻和我在另一天同上天心閣看看湘江,我們從此就離開了。

     抗戰到六年,我弟弟去印度受訓,過昆明時,來呈貢鄉下看看我,談及家鄉種種,才知道年紀從十六到四十歲的同鄉親友,大多數都在六年裡各次戰役中已消耗将盡。

    有個麻四哥和三表弟,都在洞庭湖邊犧牲了。

    大表哥因不樂意在師部作事,已代為安排到沅水中遊青浪灘前作了一個絞船站的站長,有四十元一月。

    老三跟在身邊,自小就會泅水,膽子又大,這個著名惡灘經常有船翻沉,老三就在灘腳伏波宮前急流漩渦中浮沉,拾撈沉船中漂出無主的臘肉、火腿和其他食物,因此,父子經常倒吃得滿好。

    可是一生長處既無從發揮,始終郁郁不歡,不久前,在一場小病中就過世了。

     大孩子久無消息,隻知道在江西戰地文工團搞宣傳。

    老二從了軍。

    還預備把老五送到銀匠鋪去作學徒。

    至于大表嫂呢,依然在沅陵烏宿鄉下村子裡教小學,收入足夠糊口。

    因為是唯一至親,假期中,我大哥總派人接母子到沅陵“芸廬”家中度假,開學時,再送他們回學校。

     照情形說來,這正是抗戰以來,一個小地方、一個小家庭極平常的小故事。

    一個從中級師範學校畢業的女子,為了對國家對生活還有點理想,反抗家庭的包辦婚姻,放棄了本分内物質上一切應有權利,在外縣作個小教員。

    從偶然機會裡,即和一個性情還相投的窮教員結了婚,過了陣雖清苦還平靜的共同生活。

    随即接受了“上帝”給分派的莊嚴任務,陸續生了一堆孩子。

    照環境分定,母親的溫良母性,雖得到了充分發展,作父親的藝術秉賦,可從不曾得到好好的使用,隻随同社會變化,接受環境中所能得到的那一份苦難。

    十年過去,孩子已生到第五個,教人子弟的照例無從使自己子弟受教育,每個孩子在成年以前,都得一一離開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無從過問!戰事随來,可憐一份小學教師職業,還被二十來歲的什麼積極分子排擠掉。

    隻好放棄了本業,換上套拖拖沓沓舊軍裝,“投筆從戎”作個後方留守處無足輕重的軍佐。

    部隊既一再整編,終于轉到一個長年惡浪咆哮灘前的絞船站裡作了站長,不多久,便被一場小小疾病收拾了。

    親人趕來一面拭淚,一面把死者殓入個賒借得來的小小白木棺木裡,草草就地埋了。

    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舊沉默寂寞生活下去。

    每月可能還得從微薄收入中扣出一點點錢填還虧空。

    在一個普通人不易設想的鄉村小學教師職務上,過着平凡而簡單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

    一切都十分平凡,不過正因為它是千萬鄉村小學教師的共同命運,卻不免使人感到一種奇異的莊嚴。

     抗戰到第八年,和平勝利驟然來臨,暌違十年的親友,都逐漸恢複了通信關系。

    我也和家中人由雲南昆明一個鄉村中,依舊歸還到舊日的北平,收拾破爛,重理舊業。

    忽然有個十多年不通音問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詩集。

    詩集中用黑綠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圖,充滿了一種天真稚氣與熱情大膽的混合,給我嶄新的印象。

    不僅見出作者頭腦裡的智慧和熱情,還可發現這兩者結合時如何形成一種詩的抒情。

    對于詩若缺少深緻理解,是不易作出這種明确反映的。

    一經打聽,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還不及初中三,而年齡也還不過二十來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