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波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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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式歐在醫院出了亂子以後,老吳在當夜便因院長關系,被偵探捉去,要問他個窩藏亂黨的罪名。

    幸而老吳是本地人,平日在商界中交遊廣闊,人緣甚好。

    隻在監裡押了幾日,便被黃瑞軒過明堂等,聯合一班朋友,把他保釋出來。

    雖然脫了缧绁之災,可是醫院已被封門。

    再呈請複業,卻遭了批駁。

    可憐老吳和式歐兩個人慘淡經營的事業,竟從此冰消瓦解。

    這其間可氣壞了那好事多智的黃瑞軒。

     論起這黃瑞軒原是個窮小子出身,隻為人太精巧伶俐,聰明能幹,所以混到中年,便已家成業就。

    如今房産很多,鋪子又有兩個,夠了三等富家翁的身份。

    有人說他的财産是由不義而來,可是也沒有證據。

    他為人又很向熱。

    脾氣也頗和平。

    不過總好使弄機智,以自顯其足智多謀,神機妙算。

    朋友們有事煩到他,他時常不怕耗費心思,善為人謀,所以因此得了個智多星的綽号。

    又因他吃着自家的老米飯,每日去管他人閑事,更得了個好事者的名兒。

    他因和老吳是至好朋友,對式歐也有愛屋之意。

    見老吳遭了禍事,式歐也自失蹤,十分代為不平。

    又曉得他兩人素日安分守已,絕不會憑空生事,便知道一定是受人誣陷,卻不知是受何人誣陷,并且是為了什麼原故,心裡十分悶氣。

    黃瑞軒原是個極四海的人,眼皮極雜,官面上的人也認識幾個,便有心出去探聽個明白,省得心中悶氣。

    但因家中出了些閑事,有七八日沒有得空。

    有一天,黃瑞軒把事務都忙完了,早飯後三四點鐘,閑暇無事,從鋪子出來,去尋過明堂,想一同去看落子消遣。

    哪知明堂沒有在家,空訪不遇。

    隻可自己一人獨到落子館去。

    一進門,卻遇見個舊友,拉他到樓上包廂同坐。

    瑞軒聽了一會,也沒有什麼興趣,便舉目四下觀望。

    無意中看到對面一個包廂裡,坐着兩個白鬚老者。

    認得是本地的财主郭大爺和盧八爺,也是自己的熟人。

    料他二人老眼昏花,絕瞧不見自己,便也不去應酬。

    但是那兩個老者的中間,還坐着花枝招展的妓女。

    那妓女卻瞧見了黃瑞軒,還對他嫣然一笑。

    黃瑞軒細看時,原來是那個柳如眉。

    不由因而憶起了式歐,心下十分惆怅。

    又想到這郭盧二位老者,怎會認識了這位花界魔頭。

    臨老入花叢,已自危險。

    何況又到了柳如眉股掌之上,還不知要被她如何玩弄,受她何等損害。

    好在這二老财勢極厚,花冤錢多少也不算什麼。

    但求老命得以保全,就算便宜了。

    正在想着,忽見柳如眉對自己笑着,斜身和那郭老頭附耳說了一句,就盈盈的立起身來,向黃瑞軒這邊點點頭兒,似乎表示就要到這邊兒來,就走出廂門不見。

     黃瑞軒自想和她雖然有朋友的資格,可是并無感情,她未必是來應酬我。

    這不定又有什麼故事。

    遲了一會忽聽後面廂門一響,回頭一看,隻見柳如眉翩然走入。

    黃瑞軒隻得含笑讓坐。

    黃瑞軒的朋友躲開了地方。

    柳如眉毫不客氣,就坐在黃瑞軒身旁,手撩着鬓發笑道:“黃二爺,怎麼老沒見,我們的張少爺呢。

    ”黃瑞軒道:“我也總沒見他。

    改日見了,就給你陪了去。

    ”柳如眉忽然把眉兒一揚,撇着嘴笑道:“你還有見着他的日子嗎?别對我裝着玩了。

    ”黃瑞軒愕然一驚,忙問道:“你怎知道我再見不着他?”柳如眉咂嘴道:“啧啧。

    你還裝糊塗?我早知道他惹下禍事,開了小差。

    ”黃瑞軒心裡一動,又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柳如眉道“天下人誰有我們混世的見得人多?什麼事瞞得住我?我這回也真瞎了眼,瞧着他外面很好,還鬧着嫁他呢。

    不想他竟是那樣人,遭了這樣事!”瑞軒聽着,暗想這女人真厲害,她當時還鬧着要嫁式歐。

    式歐遭了事,如今她翻過頭來就挖苦人了。

    真恨不得給她個嘴巴。

    但因聽她言中之意,似乎知道式歐事情的内幕,便想用話探問。

    哪知道她沒容瑞軒答話,就又做出輕薄的神氣,接着說道:“黃二爺,你這樣精明,素常又對他的事情很關心,為什麼不管管他呢?不勸勸他呢?出了事為什麼不給他撥治撥治呢?這一來,我算丢了一個合心可意的好客,真教人心裡怪難過的。

    ”說着笑了一聲道:“那時您黃二爺逼着我,即時和張少爺去度日,好表明心迹。

    我因為有連手的事要料理,所以向您讨了一個月的限期。

    彼時看您的情形,對我還有些心疑,如今隻有十幾天的工夫,我已經全料理完了,再沒有一點累贅,立刻站起就可以走。

    可是我要嫁的人呢?黃二爺你可得給我找去。

    ” 黃瑞軒想不到她如此尖酸,隻氣得幹翻着白眼,說不出話。

    自想當初自己為衛護式歐,竭力和柳如眉鬥智,原知道柳如眉認錯了人,才和式歐親近,說要嫁他。

    及至知道錯了,又怕被人看透底裡,還和式歐虛與委蛇。

    我卻自作聰明,想叫她把跟頭栽到我眼前,以博一笑,并且教式歐明白明白。

    哪知中間生了變化。

    式歐被陷失蹤,因而我也敗在她的手裡。

    今日倒受了她的奚落,真由得她說嘴了。

    我除了洗耳恭聽以外,還有何法?柳如眉說完,也不等黃瑞軒答話,便自立起,笑着道:“張少爺雖然沒有影兒,黃二爺有工夫還到我們那裡去玩。

    别不好意思呀。

    ”說着便向外走去。

    黃瑞軒受了一頓奚落,鼓着眼幹看她走了。

    但黃瑞軒還算有些心性穩定,外面沒顯出不快的神形倒望着她的後影兒客氣了一聲。

     論起這件事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在黃瑞軒這樣沒甚學問,素少涵養,自負多智,天性好勝的人,就認為奇恥大辱。

    比自己的鋪子折本關門,還要難過。

    他見柳如眉已走,那個朋友又呆望着自己,像要出口詢問原故。

    連忙使個機智,以避朋友的詢問,站起來道:“這個窯姐兒慣會開玩笑,我趕去也耍她一下,開開心。

    ”說着裝着滿面笑容,跑出廂來,一直下了樓,出落子館的門,到街上閑走,含着滿肚子氣忿。

    又犯了鴉片煙瘾,便想尋個地方去吸煙解煩。

    猶疑一下,就決定到一個旅館去尋朋友。

    一來閑談,二來過瘾。

    正向前慢慢踱着,到個市場門首,忽見在便道上立着一個大漢。

    面目黧黑,粗眉大眼,頭戴黑色呢帽,身上的袍子馬褂,也是黑色的,正倒背着手兒,向對面一個鋪戶裡呆看。

    黃瑞軒認得是在探訪局當偵探的李大镖。

    這人當初原是泥腿出身,和黃瑞軒住過鄰居,常向黃瑞軒借錢去吃喝嫖賭。

    黃瑞軒因這等人不便得罪,自已又不在乎這些少零錢,就時常周濟,所以他對黃瑞軒感情很好。

    後來當了偵探,有了職業,手裡富裕了。

    逢年過節。

    必給黃瑞軒送些禮。

    黃瑞軒見他很有人心,而且結下他,将來有了緩急,可以有用,就與他交了朋友。

    此際見他在街頭癡立,暗想李大镖又在這裡尋什麼?便走到他面前,突然喊道:“大镖,少見。

     那李大镖素日見了瑞軒,定要趕頭撲面的握手寒喧一陣。

    不想這次低頭看見了瑞軒,竟和往常不同,隻悄悄伸手把瑞軒拉住,搖了搖頭,又把嘴向對面努了一努。

    黃瑞軒連忙将眼光随着他的嘴看去,隻見對面一家洋貨店的玻璃窗裡,放着五顔六色的貨物。

    窗外的銅欄前,立着個衣冠齊楚的人,卻是憨頭憨腦,好像來自田間之客。

    正兩手扶着銅欄,向内看得十分入神,旁邊又一個短衣窄袖的流氓式的人,帽子戴得低蓋眉稍,似乎也在觀看窗内的東西,卻隻向那鄉人身邊挨擠。

    黃瑞軒查看情形,方才明那鄉人身邊站着的必是個小绺,正向那鄉人圖謀下手绺竊。

    但是李大镖既是偵探,何以袖手旁觀,不聞不問呢? 黃瑞軒素日曾聽李大镖談過這種事,原來他們雖然職在捉拿盜竊,但是積弊之下,便生出許多花樣。

    大概對于一切绺竊之人,沒一個不認識。

    小绺們竊得東西,若是事主沒有勢力,追得不緊,也就罷了。

    倘事主有手眼,就可以說明東西的式樣,失竊的時刻,他們就可以把東西找回來。

    可是照例隻能還髒,不能得賊。

    這種事情,已經盡人皆知。

    不過其中還有秘幕(此種秘幕為十年前所有。

    現久已風清弊絕矣),就是绺竊們的聚處,全在南市一帶人煙稠密之區。

    偵探有時手頭虛乏,就溜一趟南市。

    隻要遇見熟識的小绺,無論多少,照例都得奉些見面孝敬之禮。

    随便轉兩個彎兒,就可飽載而歸。

    雖然所得的不過是角子零錢,合起來不能成為巨數。

    但是娛樂之資,酒食之費,卻已足夠了。

    這還是比較普遍的事。

    還有特别的,就是他們遇有大注用錢,無法籌措的時候,就去尋那小绺中的出色能手,逼着他立刻出去做一水買賣。

    成功以後,再傾囊轉贈,就像是小绺們對他們的一種特别義務,也還算是應繳的無定額保險費。

    他們也坦然受之,毫無感謝之意。

    黃瑞軒一見諸般景象,便知是他們正是進行那種事兒,那個愚蠢的鄉人,眼看就要大受損失。

    論理黃瑞軒應該警告那鄉人一下,但黃瑞軒是世故很深。

    也不願作這樣蠢事,以得罪李大镖。

    而李大镖向來把這種營生幹慣了。

    認為事是分所應為,财是分所應得,更不能勸他别幹。

    欲待要走,心裡又想着看個熱鬧,便仍立住不走。

    仍立在李大镖身邊,向對面凝視。

    隻見又有兩個行路的人,也立到那商店窗前觀看,那小绺才得了施展。

    身兒向鄉人身側略一移動,隻一霎眼的工夫,便轉身躲出人叢。

    直向個僻靜小巷中跑去,看神情像是已經得手。

    那李大镖見了,忙也拉着瑞軒,裝作且走且談,直趕入那小巷中去。

    到巷中走過十幾步,才跑起來,轉過一個彎兒,便見那小绺在個僻靜處,正倚着牆立等。

    李大镖跳過問道:“怎樣?”那小绺是個矮身量的人,工匠打扮,面目蒼黃,衣袋邊還露着半根黃銅表練。

    瑞軒知道這表鍊下端所系的,并不是表,必是個白銅大制錢,邊沿上磨得比刀刃還薄,預備剪取行人的物件。

    所以這種賊稱為剪绺,又号白錢,就是這個原故。

    當時那小绺一見李大镖來了,忙從懷中取出個白布包兒,遞給李大镖道:“作下來了,給您。

    ”李大镖問道:“多少?”那小绺道:“我還沒開包呢。

    你自己瞧。

    ”李大镖四顧無人,就把包兒打開。

    隻見布包以内,還裹着一層黃油紙。

    油紙以内,又是一層白紙。

    李大镖罵道:“這老趕真仔細,叫我費事。

    ”黃瑞軒暗歎那鄉人對錢财如此重視,丢了還不知痛苦到何等地步。

    這時李大镖已把包兒完全打開,裡面是一疊中國銀行的拾元鈔票,數了數,恰巧三十張,整整三百元。

    李大镖數的時節,從錢疊裡落出一張紅紙條兒。

    瑞軒拾過一看,隻見是一張買東西的橫單。

    起首便寫着大紅花絲葛一匹,紅坤鞋四雙,大紅絨花二十朵等等。

    便知這鄉人是帶錢到天津來購買妝奁錢尚原封未動,竟遭了這無妄之災。

    倘是本人的事,尚還可說。

    倘是受人所托,因此擠出人命也說不定,那真可憐了。

    想着看李大镖把錢數完,就裝入自己袋裡,拉着黃瑞軒要走。

    那小绺見自己得了如此一筆大錢,眼看着被他完全拿去,就趕着央告道:“老爺,也分給我幾個呀。

    ”李大镖猛一回身,瞪圓眼睛,還沒說話。

    那小绺已吓得肩聳頸縮,改口告苦道:“老爺,我還沒吃飯呢。

    你賞給我頓飯錢也是好。

    ”李大镖一腳踢去,口裡一聲媽的方才罵出,那小绺已跌到五尺開外,連滾帶爬地頭也不敢再回,就逃了個無影無蹤。

     李大镖才向黃瑞軒客氣道:“黃二哥,對不住。

    ”黃瑞軒道:“自家弟兄,談不到這些。

    老弟,這幾日又睹輸了麼?你的财氣真不錯,一水就弄了這許多。

    ”李大镖搖頭道:“我用錢不是為了睹。

    不瞞二哥你說,兄弟我沒出息,前些日在窯子裡,認識了個大娘兒們。

    她看我是官面上人,一死的非要跟我不可。

    還有許多朋友說合着,我也就糊裡糊塗的和她混下去,一幌兒已經不少日子。

    現在那娘兒們生意壞了,賬主子都圍了門,叫我給她想法。

    我哪有錢呀,隻好出來撞一下。

    不想她居然财星高照,這個小白錢一下子就馬到成功,真算捧了我。

    ”黃瑞軒聽了,暗歎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像李大镖這樣兇狠的人,竟也受着女人驅策,冒法幹紀的替女人弄錢。

    便道:“老弟你用錢怎不去找我?卻出來撲空。

    若撈不着油水,豈不為了難麼?”李大镖道:“二哥的好心,我明白。

    可是這幾年花你的錢太多了,到來世也補不過來。

    那時為了我自己吃用,還有可說。

    如今是為個破娘們,怎好去麻煩你。

    二哥,咱們今天是見面得一份。

    你拿幾個喜錢零花。

    ”說着就拿出幾張鈔票,遞給黃瑞軒。

    黃瑞軒堅辭不受道:“老弟不要客氣,我隻要你請客。

    ”李大镖道:“成成。

    你要我請什麼?”黃瑞軒道:“你請客便請個全套,下飯館抽大煙。

    ”李大镖哈哈笑道:“小事一段。

    咱們這就走。

    ”就拉黃瑞軒,到了個很講究的飯店。

    飽食了一頓,飯後付賬時,那飯店的掌櫃認識李大镖,怕得罪了他,陪笑客氣着不敢收錢。

    李大镖道:“我今天是賠好朋友來吃飯。

    你不收錢,倒教好朋友不痛快。

    你們若執意不收,簡直當着好朋友挖苦人,我倒要惱了。

    ”那飯店掌櫃見他說得懇切,料無差錯,才開了個很低廉的價錢。

    李大镖付了,另外又加倍給了酒資。

    那飯店掌櫃十二分殷勤地送他們到了門外。

    黃瑞軒便要告辭,李大镖道:“什麼話:我送佛還沒送到西天呢。

    請你過完煙瘾咱再分手。

    ”黃瑞軒隻好随他走去。

    一直進了租界,到一個出名的煙館大旅館門首。

    兩人進去,上了樓。

    李大镖才問道:“二哥你有熟地方沒有?”黃瑞軒道:“熟地方倒是很多,不過我是不拘執的,哪裡全行。

    ”李大镖道:“要是這樣,我領你到一個地方。

    一來過瘾,二來開心。

    ”黃瑞軒應了。

     李大镖便領着瑞軒,又下了樓,出那旅館的後門。

    黃瑞軒嗟異道:“怎又出來?”李大镖道:“這裡面左不過是一樣的煙館,有什麼熱鬧可瞧?我是要你到一個特别的地方去呢。

    ”二人且走且談,轉過一條小巷。

    李大镖到一個敞舊小門之前,便自立住,輕輕用手拍門。

    黃瑞軒到底有些膽小,便問道:“這裡沒危險麼?倘吃抓捕了去,那可怎好?”李大镖笑道:“你放心。

    什麼事都有我呢。

    二哥絕吃不了虧。

    ”正說着門内有人問道:“誰呀?”李大镖并不答言,隻拿出手巾來,拍拍抽鞋上的土。

    那門兒忽然開了,開門的是個老頭兒。

    李大镖也不理他,和黃瑞軒一直進去。

     院裡原是四面平房,各屋都挂着窗簾,裡面燈火燦然,隻院中暗然無光。

    猛然黑影裡有女人問道:“來的是哪一位?”李大镖道:“我來過幾十遍了,還不認識我?”那女人忙道:“呀。

    原來是和崔大爺來過的李大爺,您屋裡坐。

    ”說着就把他二人讓進一間屋裡。

    黃瑞軒見房中陳設平常,止于尚不污穢,便自坐在椅上。

    那女人也跟進來,卻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生得兇眉惡眼,向李大镖道:“崔大爺怎沒來?”李大镖道:“出門到南邊去了。

    ”又指着黃瑞軒道:“我給你們請來這位黃二爺補缺,好不好?”那女人笑道:“怎不好呢?這位二爺喜歡什麼?我給您辦。

    ”李大镖道:“第一喜歡抽大煙,你先把煙具拿來。

    别的事等會兒再說。

    ”那女人答應着出去,須臾就拿來一副很精緻的煙具,擺在床上。

    黃瑞軒自己躺倒燒煙。

    那婦人也坐在旁邊,又向李大镖問道:“這位黃二爺到底喜歡什麼呀?早些告訴我,好派人招呼,回頭太晚了,怕尋不着。

    ”李大镖向瑞軒道;“怎樣?”黃瑞軒摸不着頭腦,納悶道:“你不是請我抽煙,現在煙已有了,還要怎樣?”李大镖道;“二哥你真不明白這是什麼地方?黃瑞軒忽然想起,此間或者是什麼花煙館。

    賣煙以外,另外還營私娼,便道:“我也有些明白。

    不過沒有來過,不敢混說。

    若有什麼好玩,大镖你瞧着辦。

    就叫一個來也好。

    ”李大镖笑道;“二哥你可罷了,我說了半天,還是隻明白一半。

    你隻當這裡是暗娼,若隻是暗娼,還有什麼特别?這裡是有名的轉子房大台基。

    ”又指着那婦人道:“這便是有名的強三奶奶。

    稱得手眼通天,要什麼人她全弄得來。

    你就檢樣兒說吧。

    ”黃瑞軒道:“我本是逢場作戲,沒有目的。

    随便什麼樣的全好。

    ”李大镖笑道:“敢情二哥你外行,那麼就尋個新鮮樣的給你看看。

    ”就向那強三奶奶附耳說了一句。

    強三奶奶笑着站起來道:“我這就派人叫去。

    你二位寬坐,我還有事,不陪了。

    ”李大镖道:“你是忙人,請忙去吧。

    我們自己随便。

    ”強三奶奶便自出去。

     黃瑞軒問李大镖道:“你鬼鬼祟祟說什麼?”李大镖道;“二哥且自抽煙,不必多問。

    等會兒自然明白。

    ”黃瑞軒見他賣弄機關,知道問也枉被他居奇,便不再說。

    隻自吸煙。

    忽然想起,這些全是閑事。

    自己久已想尋着官面上的人,打聽老吳和式歐的事,如今遇見李大镖,豈不正是個機會?便問道:“大镖前些日我那朋友吳定三,被你們探訪局捉去的事,你曉得麼?”李大镖道;“怎不曉得?不過我始終不知道那姓吳的和二哥是朋友。

    所以沒給他幫忙,沒給你送信。

    到我知道時,他已被你們保出去了。

    ”黃瑞軒道:“大镖,你知道這件事是從哪裡出的毛病?”李大镖哈哈笑道:“二哥你還真問着了。

    你問旁人,旁人也不知道:旁人問我,我也不告訴他。

    你那朋友姓吳的,本身并沒惹人。

    是吃了别個的挂誤。

    ”瑞軒道:“吃誰的挂誤呢?”李大镖道:“論起細情,我也弄不十分清楚。

    現在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你自己想去。

    姓吳的被捉的前兩天,有我們同事孟四的朋友朱上四,到局裡報告,說是當初曾在本地作過官現在變成亂黨的房正梁,現在藏在姓吳的醫院裡。

    當時禀了上去,便請了公事,預備第二天夜裡去拿人。

    一共派了十個人,卻沒派着我。

    我正坐在下房裡生氣,已經夜裡十二點了。

    忽然有電話尋姓李的說話,我就過去接,電話裡自稱是什麼班的柳如眉,問我:是李金波不是?我才知是找錯了人,連忙派人把同事的李金波找來。

    老李在電話上耍了半天骨頭,我便知是他相好的女人。

    等他把電話打完,向他盤問,李金波說他早先和這柳如眉有過來往,後來斷了。

    今天她又邀他到北安旅館見面。

    李金波美得要飛上天去,便戴上帽子跑了,一夜也沒回來。

    直到第二天早飯以後,才顯了魂,腰酸骨麻的樣子,明是夜裡得了巧寶兒,賣了苦力氣。

    一進門就托付同人,晚上到醫院去拿房正梁,務必把一個大夫名叫張式歐的也順手牽了來。

    大家因這是常有的事,就答應了。

    我卻明白了這幾步棋,朱上四才報告了房正梁的事,柳如眉緊跟就把李金波調出來,又牽上什麼張式歐。

    不用問,他們定是一手兒活。

    二哥你知道柳如眉和朱上四是姘頭麼?”黃瑞軒點頭道:“我早先就有些耳聞,前不多的日子還看見他倆在街上同走,不過沒有介意。

    ”李大镖又道:“後來我問李金波。

    李金波告訴我,那柳如眉纏了他一整夜,非要毀張式歐不可。

    據說若不把張式歐毀了,她就難免栽跟頭呢。

    ”黃瑞軒聽了,把幾件事合起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柳如眉方才對自己那樣奚落。

    原來她已變着方兒戰勝了我。

    看起來,式歐才是冤枉。

    若不是我把柳如眉逼得太急,她也未必生心害式歐。

    這才是無事生非,因小失大。

    老吳又吃了式歐的累,弄得醫院封門。

    論起禍者,全發生在我一人身上,心中好生難過。

    便把柳如眉和朱上四恨得牙癢,自想得了機會,若不把他倆着實收拾一下,我就枉是黃瑞軒了。

    正想着忽見門兒一啟,強三奶奶走入。

    向李大镖笑道:“來了。

    ”接着又走進一個油頭粉面的人,瑞軒乍看,還以為是個高身量的妓女。

    細瞧才知是個二十上下年紀的男子,隻見他頭戴着一頂流氓式的瓜皮小帽,身上穿绛紫色綢袍,剪裁得比女衣還瘦,腰際凹入,臀部凸出,把不美的曲線都顯露無遺。

    袍子外面還罩了件巴圖噜式青絨小坎肩,腳下青尖鞋還鑲着細白滾邊。

    長得粗眉大眼的,又是個橫臉,沒有一些秀氣。

    卻是女氣十足,走路時腰肢款擺,作出十二分媚态。

    瑞軒一看通身皮膚都起了疙疸。

    這時強三奶奶向瑞軒道:“二爺,你看好麼?”瑞軒還沒答話,李大镖已從袋裡掏出兩塊現洋,皺着眉頭,遞給強三奶奶。

    強三奶奶一言不發,把錢轉遞給那少年男子。

    那少年接過,就低着頭走出去了。

    強三奶奶向李大镖道:“這一個你們看不中麼?實在天太晚了,尋去都不在家,隻弄了這一個來。

    ”李大镖撇着嘴道:“強奶奶别拿我們開心。

    憑這樣的臉子,也敢出來賣錢。

    我李大镖也不愁沒飯吃了。

    ”強三奶奶笑道:“大爺真好取笑,話可别這樣說。

    這個孩子叫軟骨頭老七。

    莫看長的不大漂亮,會哄人着呢。

    有個福建人陳廳長,就一時離不開他。

    ”李大镖道:“罷了罷了。

    陳廳長離不開他,我們看不慣他。

    你不必費事,我們也就走了。

    ”強三奶奶道:“那為什麼呢?你二位為尋樂子才來。

    怎能别扭着回去?等我再給你們想一想。

    ”說着沉吟一會,又道:“有可是有一個,現在還在這裡。

    是個少爺出身,又是個票友兒,還在台上唱過戲呢。

    生得真俊,可是價錢加倍。

    ”李大镖道;“你隻管叫去,大爺不怕花錢。

    ”強三奶奶道:“叫來容易,可是你二位要客氣點兒。

    人家并不是常幹這個的。

    不過偶爾高興,頑票找零錢花啊。

    ”說着就走了出去。

     黃瑞軒這時已瞧出些眉目,便問李大镖道:“怎這台基還轉出男子來?”李大镖笑道:“二哥,你這可外行了。

    實告訴你說,這個地方和山東飯館一樣,吃什麼有什麼。

    強三奶奶手段大了,憑什麼姨太太女學生,她都弄得了來。

    這還不算特别,可着這一方的龍陽相公,她都認得。

    隻要你說出個樣兒,她便尋得來。

    我有個朋友老崔起先是到這裡來嫖暗娼。

    以後聽說這裡可以玩相公,就改了路子。

    認識了個相公名叫玉如的,一下子就迷上了,連着在這裡賴了兩個多月。

    後來連褲子都進了當鋪,才借盤費回老家了。

    那時我常同他來,要不我怎同這強三奶奶熟識呢。

    ”黃瑞軒點頭道;“哦。

    這種頑藝兒,又重興起了。

    莫怪人說天津風俗一天比一天壞。

    ”李大镖道:“二哥你說的是當初的相公下處麼?和這個還不一樣。

    ”瑞軒道:“我說的不是相公下處。

    當初另有一種地方,也是相公和妓女同在一個窯子裡,任憑遊客挑選。

    有個名兒,叫作狗男女。

    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大約也在侯家後和紫竹林等處。

    不過我也沒親眼見過,是聽旁人所說。

    ”李大镖道:“相公和妓女住在一起,幹柴烈火的,自己不就配了對兒,還能賺錢麼?”黃瑞軒道:“不然,所以當初創始這種營業的人,學問都不在管仲以下,竟有預防弊端的辦法。

    他們教相公矮下一輩去,喚妓女作姑姑。

    妓女卻喚他們作侄兒,一定了倫理上的名分,居然就不生是非了。

    ”李大镖笑道:“還是那時候的人心實。

    要在現時,莫說隻差了稱呼,就是真的姑姑侄兒,還常出毛病呢。

    ”黃瑞軒也一笑,又道:“方才你給那相公兩塊錢,是什麼意思?”李大镖道:“這裡的規矩,凡是叫了女的來,若看不中,要給一塊錢,名曰車錢。

    就是不叫她幹賠往返車資的意思。

    至于叫了男的來,看不中卻要給兩塊錢,但可不叫作,車錢了。

    ”黃瑞軒道:“叫什麼呢?”李大镖道:“叫遮羞錢。

    ”黃瑞軒笑得前仰後合的道:“這名兒真妙。

    他們當了相公,還懂得羞呢,太笑話了。

    不知道還有什麼規矩?”李大镖道:“這倒沒許多規矩。

    不過叫相公陪着頑一會兒,照例五元。

    實行達到目的是十元。

    要整夜的住呢,二十元。

    等會兒這個還是加倍。

    二哥你要高興,我就奉送四十元。

    叫你樂一下。

    好在我這錢也不是好來的。

    ”黃瑞軒忙敬謝不遑道:“留着你那錢吧。

    我沒這麼大高興。

    ”正說着強三奶奶又進來道:“這裡不幹淨。

    那邊有好一點的房間騰出來了。

    二位請到那邊兒坐。

    您二位要見的人,就在那兒等着呢。

    ”李大镖是個粗人,聽不明她言中之意,還以為強三奶奶對自己特别優待。

    黃瑞軒便知道這個相公架子不小,不肯按着老例随班聽選,卻要旁人移樽就教。

    更要看看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當時便立起來,和李大镖同随強三奶奶出了這間房子,又進了一個小院。

    轉過過道,就見有一間精室,裡面燈火通明。

    強三奶奶掀開簾子,讓他二人進去。

    黃瑞軒進門,就見屋中陳設頗為講究,四壁也居然有名人字畫。

    靠牆角上一張銅床,有個人正斜倚着床欄,低着頭兒,在喉嚨裡哼着小嗓。

    聽見有人進來,連頭也不擡。

    強三奶奶卻已叫道:“來,我給你們引見引見。

    ”就指着李大镖道“這是李大爺。

    ”指着黃瑞軒道:“這是黃……”一言未了,那人偷眼兒已瞧見瑞軒,忽然呀了一聲,猛然用手巾遮着臉兒,站起身就向外走。

    黃瑞軒在這一刹那間,已瞧出這人十分面熟,忍不住就一把拉住道;“怎麼走呢?坐坐何妨。

    ”說着就把他遮臉的手巾拉開,廬山真面立刻呈露。

    黃瑞軒仔細一看,不由哈哈大笑。

    那人也粉臉通紅,低頭不語。

    強三奶奶在旁道:“怎麼回事。

    你們從前認識麼?”黃瑞軒道:“我們是熟人,你不必管。

    快去把煙具拿來,我還要和這位呂先生細談呢。

    ”說着就又向那人拱手道:“想不到在這裡遇見。

    幸會得很,不必客氣。

    請寬坐談談。

    ”又給李大镖道:“這位就是……”那人急忙伏在黃瑞軒耳邊,竊竊地說了幾句,那樣像是竭力懇求。

    李大镖在旁見那人約摸不到二十歲年紀,雖是男人,卻天生得一張女人面目,一副女人身材,至于打扮更是妖豔動人。

    才知道強三奶奶稱贊非虛,按一等貨一等價錢的例,價錢加倍實在應該。

    卻隻不明白黃瑞軒何以對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