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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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等,不是王警官的親戚,便是朋友,哪敢怠慢,忙着讓他們進去,好像迎貴客似的。

    把樓上下遊廊的電燈都撚亮了,才讓他們上樓。

    到了一間房子門首,那夥計把門開了,四人進去。

    見屋中隻有一張木床,一桌兩椅。

    床上連個被褥都沒有,陳設真非常簡陋。

    好在此時隻求有個地方存身,又不是久住,也就罷了。

    四人中隻有麗蓮,原是深閨靜女。

    向來隻聞得旅館之名,并未身臨其境。

    今天見這般光景,暗想常聽說不正經的人,好到旅館去玩。

    像這種破爛地方,有什麼好玩?大約隻為不做好事罷了。

    接着又想到自己,無故的也會進了旅館,而且是和男子同來。

    幸虧還有人陪着,要不然這算什麼呢?不由又看了式歐一眼,自己又不好意思起來。

    當時四人胡亂坐下。

     那夥計出去,拿進來一枝筆,一張紙條兒,要麗蓮書寫店簿。

    麗蓮哪裡會寫?又不敢開口詢問。

    祁姨太太機靈,忙向她道:“先寫上你的名字,注上攜妻姊妹三人。

    再寫明家鄉住處好了。

    麗蓮起初尚自納悶,怎麼同行四人,店中夥計單向自己交涉?猛又想起四人中,隻有自己是男子裝束,夥計當然要向男子說話。

    自己既具有男子的外觀,自要負起男子的責任。

    便接過紙單,才寫了個餘字,又觸到自己的名字不便寫明,略一沉吟。

    祁姨太太在旁看出情形,忙提醒她道:“這是要寫名字的,不許寫号。

    你就寫旭東兩個字吧。

    ”麗蓮正不知寫什麼是好,聽她這樣說,忙依着她的話寫了。

    心裡卻不由好笑。

    原來這旭東二字,是祁姨太太故夫的名字。

    祁太太為急於點醒麗蓮,又怕夥計看着起疑,不覺随口把死人名字說出來。

    麗蓮又在名字下贅了攜眷三人的字樣。

    那夥計在旁道:“您還得寫上從哪裡來,到這裡為什麼事。

    ”祁姨太太道:“怎這樣麻煩?”夥計道:“并非我們給您添這麻煩,隻為這些日,官面上查得太緊,店簿上寫不完全,就要受罰。

    平常軍警查店,一個月也不定來一次不來。

    從前幾天南城出了兩件搶案,就差不多天天來查了。

    今天所說城裡又鬧暗殺案子,地面戒了嚴。

    方才不大的工夫,已查過一次,說不定還有來的。

    回頭您幾位請警醒些兒,省得吃驚。

    ”龍珍接口道:“什麼事這樣厲害,查一回也就罷了。

    怎還總來?”夥計道:“您是不知道,這年頭兒真教人不得安生。

    查街的軍警,不知有多少撥兒。

    哪一撥兒來到門口,高興就進來看看。

    也有好說話兒的,隻瞧瞧店簿,喝碗茶就走。

    遇着是非精,就許挨屋盤問。

    其實也沒有什麼,我不過通知一聲。

    省得您幾位臨時害怕。

    ”祁姨太太見這夥計說起話來,無盡無休,便不耐煩。

    向麗蓮道;“不要羅嗦了,快給寫上,從天津來,到這裡來投親。

    ”麗蓮依言寫好,那夥計接過來,卻還不走。

    祁姨太太明白他們這旅館的規矩,旅客不帶行李,必須先付房錢。

    便取出一張十元鈔票遞給他,那夥計接過,又問“要被褥不要?”祁姨太太點頭,那夥計方自退出。

    又拿來幾幅被子,放到床上。

     祁姨太太等夥計出去。

    忙把門關好,轉身向式歐道:“咱們真是脫了一災,又遭二難。

    這又是件麻煩事?”式歐道;“怎麼又有麻煩?”祁姨太太道:“夥計的話你沒聽見麼?地方鬧得這樣緊,少時說不定就有軍警來查店。

    咱們一房裡住着三女一男,倘然有兩個年紀老的也好說,偏偏又都是差不多的歲數。

    他們盤問起來,咱們該說誰是誰的什麼呢?這一層已經形迹可疑。

    再說若來了盤問,一定對着男子說話,偏偏咱們這位男子,又是冒牌貨,見不得人,開不得口。

    這可怎樣辦呢?式歐等三人聽了,也都躊躇起來。

    ”龍珍想了想道:“咱們四人中,有兩個開不得口的。

    我又不會說話,隻可由您對付。

    有人問時,隻說是一家人就完了。

    ”祁姨太太笑道:“事情哪得這樣容易?就是我去對付,也還可以。

    叫麗蓮躺在床上裝病,我說話就不露破綻了。

    不過這查店的人讨厭着呢,一見女人,更要盤根問底。

    咱們倒真要核計核計,該怎樣說,省得臨時鬧驢唇不對馬嘴。

    ”式歐到底是少年腦筋,一想就想起學生的事,便道:“咱們就說是同學,從天津上北京來結伴遊曆。

    ”祁姨太太笑道:“我的張先生,說你是少爺,真是個少爺。

    難得竟沒一些心計。

    莫說我和龍珍小姐,絕不像學生。

    既便像了,男女同學擠在一個房裡,也不像話。

    再說方才在店簿上又寫明是攜眷投親,要說得和寫的不同,才是自尋煩惱呢。

    ”式歐還強辯道:“咱不會告訴夥計。

    把店簿改寫一下。

    ”祁姨太太道:“那樣教店裡看成行蹤詭密,更不方便。

    還是另想個說法才好。

    ”正說時,忽覺窗戶鬥然大亮,大家愕然向外一看。

    原來樓上下天井遊廊的電燈,都放了光。

    接着就聽夥計喊道:“衆位客人們,請起來,查店的到了。

    ”立刻滿樓各屋都騷亂起來,已睡下的,全披衣下床。

    沒睡的也開門恭候。

    過了三二分鐘的工夫,各種聲音又寂靜下去,滿樓聽不見一人說話,仿佛都在屏息以待。

    接着又聽樓梯上靴聲音,曆亂非常。

    仿佛有許多人走上樓來,便知道是查店的老爺上來了。

    這裡式歐四人。

    全都手足無措,精神慌亂。

    麗蓮一把拉着祁姨太太道:“這可怎麼辦,莫說旁的,隻我這女扮男裝,叫他們查出來就不得了。

    要不咱們趁這時跑開吧。

    ”式歐也慌了道:“我還是男扮女裝,查出來罪名更大。

    要不我把這女衣脫了。

    ”祁姨太太忙攔住他道:“脫不得,進來時一個男子,無故的又變成兩個,更不成事。

    ”又轉臉向麗蓮道:“你快到床上去,倚着牆裝作不舒服,不必害怕。

    旁的事一切有我。

    ”又吩咐式歐道:“你快立刻到麗蓮旁邊,裝作關切病人的樣子。

    ”又向龍珍道:“你隻管還坐在那裡,不要張緻。

    ”這時大家卻已六神無主,也顧不得細問,便全依她的話去做。

    祁太太倚着近門的牆,自己低頭想主意。

    隻聽來者已查到隔壁房間,隔壁住的客人是山西口音,還沒聽見說話,忽聽很清脆的劈啪一聲,似乎有人打了個嘴巴。

    那客人嗳的一聲。

    接着又一個山東口音的,高聲大罵道:“小舅,你個球的,你懂規矩不懂?”那山西客人被打得天旋地轉,連話也說不出,隻連顫聲道:“懂。

    懂。

    懂。

    ”立刻又聽撲的一聲,卻不似方才清脆,似乎一腳踢在腿上。

    那山西人呦呦地哭号起來。

    山東口音的又罵道:“膿種,你懂規矩,老爺來查店,你敢嘴裡銜着紙煙。

    日姐的,什麼規矩?”又聽着另有人求情道:“他是個外鄉人,沒見過世面。

    老爺饒他這一遭。

    ”那山東口音的道:“好,俺先辦公事,你叫什麼名字?”那山西人不知說了句什麼,山東口音的又問道:“你到北京來做啥?”那山西人不知又說句什麼,山東口音的道:“弟兄們,把他帶走。

    我瞧他鬼頭鬼腦的,不像好人。

    交到處裡再說。

    ”那山西人還自求饒,山東口音再不言語。

     皮靴橐橐的走到這個門口,麗蓮等原就懷着鬼胎,再聽到那樣兇橫的先聲,都吓得渾身暗抖。

    正在這時,忽然門兒向裡一開,立刻見一個高大的灰衣人,立在門外。

    看樣子像個下級軍官,面目十分兇野。

    身後還立着幾個兵丁,有一個懷中抱着一枝大令箭,令箭的形式,和戰台上坐官盜令的令箭,一般無二。

    那軍官一見房中的情形,一雙怪眼更瞪得既圓且大。

    本來這房裡除了龍珍面目醜陋以外,其餘男是美男,女是美女,婦是美婦,三人集在一處,被燈光映着,合成一團珠光寶氣。

    久在行伍的人,何曾享過這等眼福。

    不由把頭探進房裡,口中自語道:“舅子的,男女混雜,真呱呱叫。

    ”祁太太聽他說這不相連貫的話,忙硬着頭皮,走上一步,預備挺身答複他的請問。

    哪知他倒望着祁姨太太怔了一會,才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祁姨太太回手指着麗蓮道:“他是我的侄兒。

    我們是到此地來探親戚。

    方才一下火車,正遇上戒嚴,不能通過。

    他又得了病,所以到旅館暫住一夜,明早就走。

    ”那軍官聽了,哼了聲道:“不錯,戒嚴不許過去,不錯。

    ”又指着式歐和龍珍道:“這都是你的什麼人?”祁姨太太指着式歐道:“她是我的侄媳婦。

    ”又指着龍珍道:“她是我侄媳婦家的嫂子。

    ”那軍官見她說得關系分明,無可再問,倒很和藹的點點頭。

    說聲“好了”,轉身便走。

    祁太太心裡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隻聽那軍官邊走着自語道:“瞧人家這小兩口兒,真她娘一對金童玉女,我就沒這福氣。

    ”祁太太聽着好笑,回頭瞧麗蓮時,臉上已羞得紅布一樣。

    式歐也不知怎的,把雙手掩了臉兒,坐到椅上不動。

    祁姨太太看着他倆的情形,心中暗笑,卻又打了個轉兒。

    當時麗蓮連忙坐起,十分不好意思,隻得搭讪着向龍珍道“當兵的人,怎全這樣壞?嘴裡永不會說人話。

    也不管該說不該說,就這麼順口一談。

    ”龍珍曉得他是暗裡譏諷祁姨太太,不便答言,隻好一笑。

    那祁姨太太卻好像沒有聽見,自看看手表道:“咱倒是怎樣?大家都是累了一天。

    未得歇息,也該睡一會幾了。

    難道還張着眼等天亮?現在才一點多鐘呢。

    ”式歐聽到這裡,忙道:“我不覺乏,坐到天亮也沒什麼。

    您三位請到床上歇着吧。

    ”祁太太道:“你睡不睡沒人管,要睡也沒你的地方。

    我問的是龍珍小姐和麗蓮。

    ”龍珍推辭不睡,祁太太勉強推她躺下。

    又去勸麗蓮,麗蓮一則連日奔波,身上實在有些支持不住。

    二則從祁太太把自己和式歐說作一對兒以後,覺着不好意思再和式歐相對,便也依言睡倒。

    偏巧床上隻有一個枕頭,隻好和龍珍合枕。

    兩個臉兒厮并着,偏巧又是一個假的美男,一個真的醜女,相形之下,式歐是絕不敢看。

    祁太太看着卻是忍不住要笑。

     祁太太向來是熬夜慣了的,見床上也沒空閑地方,自己便不睡了,隻和式歐閑談,消遣長夜。

    漸漸問起式歐認識柳如眉的經過。

    式歐一一說了。

    祁太太道:“不瞞你說,當初我也在那裡走過一遭,什麼我都明白。

    獨有你們這件事,我真測度不出原故來。

    反正總而言之,那種人總沒什麼好心,還是以不認識為妙。

    你們年青的人,尤其容易受害。

    ”說着向床上瞧了瞧,見龍珍已發出鼾聲,麗蓮也毫不動彈,像是睡着了的光景,便道:“我活了三十多歲,專喜歡管閑事,今天我又犯了老毛病。

    我曾聽老吳他們說過,你不是還沒結婚麼?”說着頓了一頓。

    式歐起初聽她自稱三十多歲,已是詫異。

    因為自己向來就她容貌上看,也不過二十上下,哪知竟已中旬年紀。

    又聽她說到題外的事,便不知所答,隻向她怔着。

    祁太太微笑道:“我向來不喜歡酸文假醋,說話辦事全要脆快。

    今天遇見這段巧事,就知道這裡面定有說處。

    我給你們做個媒好不好?”祁姨太太說話雖要含混,式歐卻已明嘹她言中之意。

    暗想前些日老吳還要叫你嫁給我呢,今天你倒又給我做起媒來,豈非笑話?而且在這種時候,豈可随便亂說?再說麗蓮還在房裡,倘若還未睡着,聽見了豈不當是侮辱她麼?這祁太太真是胡鬧。

    不過像她這種話,真又沒法回答,隻好向她搖手。

    祁太太看式歐的樣子,是怕麗蓮聽見,不好意思。

    暗想我正為故意叫她聽見,就道:“這怕什麼?她早睡着了。

    我從在車上就起了這個念頭。

    世上事哪得這樣巧,一個男的改了女裝,一個女的改了男裝。

    經過了想不到的事情,又遇到一處。

    這不是天緣是什麼?其實不用我說,你們兩個大約心裡也早想到這裡了。

    我落得的做這件好事呢。

    ”式歐央告道:“祁太太,真叫人不好意思。

    您請少說幾句吧。

    ”祁太太一笑,又把聲音略行提高道:“不說就不說。

    我這是點破你們。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将來你們有了那一天,可不要忘了我。

    ”式歐聽到糊裡糊塗,暗想祁太太向來精明穩重,從未見她如此輕率亂鬧,今天這是怎的?莫非是發了神經病。

    幸而祁太太說完這幾句,便抛開這事,又談旁的,過了一會,天已四更同盡。

     祁太太倦了,就隐幾而卧。

    式歐也困倦起來,便倚着牆打盹兒。

    大家正在睡夢之中,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門。

    敲得很急。

    祁姨太太第一個醒了,隻聽外面又有人喊查店,正要開言詢問,不想門兒未鎖,已被人從外面推開,看那推門的卻是旅館夥計,口裡還叫道:“快起快起。

    副爺查店。

    ”祁太太朦胧中站起,式歐也自醒來。

    隻見門首又立着一個軍官,此人卻不似方才那人的野蠻。

    正倒背着手,向屋裡草草一看,見屋中女眷很多,那意思似乎就要走開。

    不想這時床上的龍珍,也被鬧得醒來,睜開眼就見門己大開。

    門前又有穿灰衣服的人,吓得帶着睡意就要坐起。

    不想裙角被式蓮的身兒壓住,坐不起身。

    急忙去推麗蓮,麗蓮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龍珍才跟着起來。

    這一男一女,相扶持着從床上起來,是多麼紮眼的景緻啊!那軍官方才要走,猛見了這般景況,不由又凝望了一下。

    這一望竟自生了波折,似乎屋中有他所認識的人,怔了一怔,哦了一聲,又猶疑了一下,忽然轉頭便走。

    夥計也把門從外拉緊,随着那軍官去了。

    這時屋中的人,全都不解其故。

     龍珍兩眼一直,鬥然立起,自語道;“是他呀,一定是他。

    ”說着就跑出門外,見那軍官已轉到樓角,将下樓梯,龍珍趕上前去,叫道:“你是白萍麼。

    來來,我和你說話。

    ”那軍官聞喚,很沉着的站住,略把頭兒一點。

    龍珍近前一看,可不是白萍是誰?隻見他的面目較前稍黑,身體卻健壯了許多。

    龍珍趕去拉住他道:“你怎入了軍隊了?那時怎不告訴我一聲就走。

    現在怎來到這裡?”白萍聲色不動,隻指着樓下道:“你不要這樣,樓下有我帶着的弟兄,看着不像。

    ”龍珍松了手道:“你到這屋裡來說話。

    ”白萍微笑道:“你們那房裡方便麼?”龍珍見他神色不對,猛然想起來,方才在房中和男裝的麗蓮擁抱而寝,一定被他看見,起了疑心。

    本來一屋中一男三女,已自不像,再加我和麗蓮那種情形。

    他看了還不定疑惑我什麼呢?便想拉白萍到房中,細細表明原委。

    但猛又一作轉想,心中一動,自覺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乘此了卻自己的夙願。

    當下便改了宗旨,向白萍道:“果然房裡不大方便,現在你可以另尋個地方,同我談談麼?”白萍搖頭道:“那就不必了,我奉了上邊命令,出來查店,不能耽誤工夫。

    ”龍珍見他推脫,忙道:“我要和你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有個人轉托我說的。

    ”白萍一怔道:“誰?”龍珍道:“就是你的太太芷華。

    ”白萍聽了通身一動,道:“真的麼?”龍珍看他這種情形,分明是和芷華恩義未絕,心裡更把主意拿穩,便又道:“我隻說幾句要緊的話,不過在這裡不便,請你尋個清靜些的地方。

    ”白萍略一猶疑,便向旅館夥計道:“還有空房間麼?夥計忙答道;“有有。

    不過太不幹淨,請您多包涵。

    ”白萍道;“沒關系,我隻要個清靜地方說幾句話。

    ”夥計連忙領着白萍,走到對面,推開一間空房的門,白萍和龍珍走入。

    夥計道:“您要茶水麼?”白萍搖頭揮手,夥計便自退去。

     白萍立在房子當中,揚營臉兒,隻等龍珍說話。

    不想半晌毫無聲息,低頭看時,隻見龍珍坐在床沿,眼圈兒都紅了,态度非常忸怩,似有無限難言之隐。

    白萍自想她怎會認得芷華,而且她絕不知道芷華的事,有什麼可以對我說?想必是她和那房中的少年的樣子,被我看見。

    又見我作了軍官,怕放不過她,所以來和我解釋。

    不過這種話真不好出日,所以這樣忸怩。

    我不如直截教她放心好了。

    想着才要開口,不想龍珍已赧然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氣。

    我因為你不辭而别,又尋你不着,已和旁人結了婚,那房中的男子就是我的丈夫啊。

    ”說完這話,兩下都低下頭去對怔起來。

    半晌白萍似從夢中初醒,茫然問道:“那房裡的少年,是尊夫麼?”龍珍略一點頭。

    白萍忽然鞠了個躬道:“現在我在這裡怕不方便,再見吧。

    ”說完便要轉身出去。

    龍珍叫住道:“林先生,請您稍停。

    我要把您的太太的消息報告給你。

    ”自萍倚着門兒站住。

    龍珍道:“我今天才從天津來,和你的太太分手不久。

    可憐她現在已苦得要死了,正切盼着你立刻回去。

    ”白萍竦然一驚,又略一遲疑道:“我不明白,你怎麼認得芷華?龍珍道:“說起來話長了。

    隻為當初你給我個不辭而别,我一個人在北京如何住得下去?以為你是回天津家裡去了,因為聽你說過天津家裡的住址,才趕了去。

    哪知你家裡并無主人,隻剩一個仆婦看守門戶。

    我因無家可歸,萬分無法,隻得借着你的名義,在那裡勉強住下去。

    覺着你早晚有歸去之日,必等得着你。

    哪知沒等着你,過了不多日子,你的太太芷華倒回去了。

    見面時都忸怩得很。

    我沒臉再住便要走出,芷華姐問知情由,倒對我很好,竭力挽留。

    我推不過情面,便仍舊暫住。

    預備得便再走。

    誰想日子長了,我們兩個倒變成很知心的朋友,都同病相憐,倒不忍相離了。

    并且大家傾心吐膽,把個人的事全互相告訴。

    我才明白你們當初決裂的原故。

    此後芷華姐白天便在一個人家裡教書,夜晚便回家和我一處盤桓。

    我和她又學到不少的學問和見識。

    她不特待我太好,而且她的性情學問品貌心地,簡直沒一樣兒不教人佩服,我自覺給她當老媽子也不配。

    ”說着又歎口氣道:“至于她思想你的情形,你是沒瞧見罷咧,鐵石人見了也得落淚。

    據我所知道的,當初從你出走以後,第二天便跟着跑出來,立志要尋到你,求你重收覆水。

    便是你不能回心轉意。

    她死在你面前也自甘心。

    先到了北京,一場吐血的病,幾乎死了。

    病好後又受了一回激刺,覺得一個獨身女子。

    在外面漂流,危險更大,隻可又回到家裡。

    洗盡鉛筆,替你守志。

    她曾和我說過。

    你是五月十三日那一天離家的。

    她決意等你到明年五月十三日,若你再沒有影響,她便決意自殺了。

    ”說着見白萍閉了閉眼,眼角略見濕潤,面色也慘淡起來。

    知道他是想起芷華的舊情,衷心已動。

    忙又接着說下去道:“至于我每天看見的,更叫人難過了。

    她怎樣消瘦可憐,且不必說。

    隻說一件你聽,就可知道一切。

    我和她同住在一間房,分做兩床睡。

    有一天早晨,我醒得太早,張開眼就見她跪在床邊不動,叫她也不應,才知她是睡着。

    就過去想把她推醒,哪知走到她的身後,才見你的一張半身照片,放在床心,她還用手撫着,才知道她的心思。

    再看床帏都被淚浸濕了一片,那時還道她偶然如此。

    以後留心觀察,竟沒有一天不這樣啊。

     自萍聽到此際,眼中立刻湧起水珠,忙向後把頭一一仰,希望把眼淚忍住。

    哪知再也不能,竟似斷線珍珠般瞧着刀紮肺腑一般的難受。

    因為她受如此苦楚,雖然是怨當初自己做錯了事。

    然而在我良心上,卻覺簡直是我害的她。

    ”白萍好似十分驚愕,擡起淚眼,望着龍珍微微哦了一聲。

    龍珍道:“就在錢畏先和你起沖突的那一天的早晨我接到送來的報紙,就看見上面有芷華尋你的廣告。

    那時我心裡十分嫉妒,怕你瞧見了,和她破鏡重圓,抛下我沒有着落。

    所以就藏起來,以後見了芷華姐的苦況,隻恨那時不立刻把廣告給你瞧見。

    你若瞧見尋了她去。

    豈不……”白萍忽然插口道:“那廣告我在旅館裡已無意中瞧到了。

    ”龍珍夷然道:“後來我已想到這一節,當時你抛開我走去,就是因為瞧了那件東西,對我生了惡感。

    可是為什麼不尋芷華姐去呢?彼時芷華姐還住在廣告上所說的住處呀。

    ”自萍長籲道:“我因為……咳。

    現在你的地位業已改變,和早先環境不同,我也不必說了。

    反正我有自己的意思。

    ”龍珍道:“這一次是咱們最末的見面,以後恐怕沒有遇着的機會。

    請你都說明白了。

    省得叫我永遠悶下去。

    ”白萍道:“說也沒有什麼。

    那時我見了那廣告,未嘗沒有和她重歸于好的心,隻是想到你這一邊,又覺難以兩全。

    我對你的行為,絕沒什麼惡感。

    你為自己終身打算,當然怕我與芷華見面,從中阻格,也是應該的事。

    不過我隻要與芷華複合,便得抛了你。

    要顧全你,便沒有再見芷華的必要。

    既然不能兩全,隻有自己解脫。

    完全斬斷緣,拼着受良心責備,飄然置身事外。

    把你兩個全抛了,自己去另尋歸宿。

    起初想去自盡,卻沒有達到目的。

    後來因山東正在打仗,便跑去從軍,希望在槍炮下尋個墳墓。

    誰知編入隊伍以後,一仗也沒有打過。

    糊裡糊塗地升作憲兵排長,前月竟又随着司令全到了北京。

    今天奉令出來查店,在意外遇見了你。

    現在話說得太多了,你又是已經結婚的人。

    大家要避些嫌疑。

    我要走了。

    ”龍珍道:“這倒沒有妨礙,我們先生人很明白,我的舊事他也知道,絕無關系。

    不過現在我懇求你,立刻回家去吧。

    須知芷華要為你憔悴死了。

    如今我已經嫁人,自覺十分對不住你。

    然而你和芷華中間,卻已沒有第三個人作梗。

    你總可以回家去與芷華重度光陰,不要再在外飄蕩。

    ”說着見白萍又怔着不語,便又鄭重說道:“我希望你快去,越快越好。

    芷華姐在家真度日如年。

    現在天快亮了,這時候她正在家中跪在床前,抱着你的照片禱告。

    這時你若能立刻飛到天津家中去,一定能看見那凄慘的情景。

    你快去呀,早去一時,她早……” 白萍聽道這裡,不知怎的,忽然身體一歪;幾乎跌倒,接着望了望龍珍,用手抱着頭,象酒醉似的,恍蕩蕩地轉身便走。

    龍珍再不開口,聽着他的履聲一直下樓去遠。

    立刻慘然一笑。

    眼淚直挂下來。

    正是:情移事故,緣底事變易初衷,貌寝心良,為他人犧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