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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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汪在眶裡。

    芷華道:“别哭。

    一哭粉就算白擦了。

    有什麼事盡管說。

    ”式歐忍着淚道:“這一次您救我的命。

    這個恩惠我自然忘不了。

    不過這還在其次,我素日對您敬愛的情形,大約您也知道。

    如今又經過這番風波,更知道了您的為人。

    就我良心上說,不知道該對您怎樣才好。

    ”說着見芷華聽着有發怔的神氣,忙分辯道:“您可不要錯想了。

    我是敬愛您太深,感激您太甚,忽然起了個念頭,想要求您從此認我作兄弟。

    我也把您當同胞姐姐看待。

    您……”芷華聽了笑道:“我和你妹妹同學,情誼原和同胞差不了許多。

    你何必又說這個?”式歐道:“我隻願您答應了。

    從此我就算有了您這個姐姐,心裡就安穩了。

    ”芷華見他說得懇切,隻可點頭道:“好。

    我原本孤身一人,并無手足,正缺一個弟弟。

    ”式歐聽到這裡,忙跪在地下,叩了個頭,叫了聲“姐姐”。

    芷華拉他不疊,隻叫:“弟弟,這是怎的?鞠躬罷了,怎又行起古禮來?”式歐站起身道:“我今天拜您作姐姐,真算我有生以來最得意的事。

    您多保重。

    我不能再耽擱,要走了。

    ”芷華又把外衣替他披上,看鐘已快到開車時候,便催他和龍珍快走。

    龍珍和式歐下了樓,芷華送他倆出了門,諄囑再三方才回去。

     式歐和龍珍雇了兩輛洋車,直到了火車站。

    由龍珍買了兩張頭等車票,才一同走入站台。

    幸而這時女子和男子走路沒什麼兩樣。

    所以式歐的男子步法倒不受人注意。

    不過他打扮那種少女風神頗為美秀,襯着龍珍的黑麻怪醜,相形之下,倒有些刺目。

    過往的人都不免多看兩眼。

    式歐又是心中有病,一見衆人看他,隻怕露出形迹,吓得緊貼在龍珍身旁行走,連頭也不敢擡。

    進到站台裡,見裡面空宕宕的,龍珍問了鐵路警察。

    才知今天東來的車誤了十分鐘,隻得尋個較為人少的地方等候。

    式歐隻扶着龍珍的肩兒,低着頭連人也不敢看。

    遲一會車已進站,客人紛紛上下。

    龍珍便領着式歐上了頭等車。

    幸喜車中人不甚多,尋着一間空的包房。

    二人進去。

    龍珍把門關了,才坐下說道:“這回真萬幸,居然空着一間包房。

    穩穩當當地到了北京,什麼也不怕了。

    ”式歐也自放下心。

    龍珍坐定一想,忽又覺得不妥。

    暗想式歐雖改了女裝,到底還是個男子。

    我和他鎖在一個包房内,卻是不便。

    但為式歐打算,卻是鎖在這裡穩當。

    現在好容易尋着了妥當地方,要再出去舍近求遠,也不合适。

    龍珍正在為難。

    汽笛已鳴,車就要開動。

    正在這時,忽聽門外有人敲着玻璃作響。

    龍珍原可以不答應,外邊的人也就去另尋地方了。

    恰巧龍珍這時,正怙惙着自己和式歐同在一房不便,願意有個人進來同坐。

    卻又怕進來個不正經的男子,或是踩緝式歐的官人。

    但是在這猶疑之間,無意中卻答應了一聲。

    外面有很嬌細的女人聲問道:“借光,裡面還有地方麼?我隻一個人。

    ”龍珍一聽外面來了一個女人,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便把門兒開了。

    外邊立刻走進一個很漂亮的婦人來,向龍珍客氣了一聲,随手把門關了,就自坐在對面。

     式歐向那婦人望了一眼,吓得幾乎叫起來,心裡撲撲的亂跳,那婦人卻沒有留神。

    自拿出一盒紙煙,點了一枝吸着,才向龍珍點首談了幾句閑話,龍珍随便應着。

    那婦人又問式歐道:“這位小姐貴姓?”式歐本認得她,自想她便是因我改了裝不能認識。

    我一說話這嗓音也不像女子,豈不被她聽出來?因此雖急得紅了臉,卻是羞口不開。

    幸而龍珍見機從旁答道:“她姓張,是我的表妹。

    初次出門,見人還腼腆呢。

    您不要笑話。

    ”那婦人笑道:“這樣漂亮小姐,怎還腼腆?”說着就又和龍珍閑說起來,那眼兒卻不住的溜着式歐。

    式歐每用眼瞧她,就見她也正瞧自己呢,隻得轉臉望着窗外。

    連再瞧她也不敢了。

    這時車已開行許久,式歐隻為心中忐忑不安,對着車窗外的沉黑夜色,竟好像發了癡似的,觀之不已。

     忽聽得那婦人對龍珍道:“您這位令表妹,我瞧着很面熟。

    我有個朋友也姓張,面貌生得和您這位表妹簡直一些不差。

    ”龍珍隻得随口答應道:“女人們相貌相同的原也很多。

    我這表妹向來不大出門,她也沒有姊妹。

    ”那婦人道:“不是啊。

    我那朋友不是女子呢。

    ”龍珍聽了一驚,又看看式歐畏縮的神情,便料到他與這婦人先前一定認識。

    恐怕今天式歐的改裝,不易逃開這婦人的眼。

    卻又不知道婦人與式歐有何關系?被她識破了是否有礙?在這時又不便向式歐詢問,隻在心中暗自忐忑。

    那婦人又接着道:“我那朋友名叫張式歐,是個姓吳的介紹,在醫院裡當大夫。

    雖然年輕,人倒很是穩重。

    前天據那姓吳的和我說,不知怎的,前些日他犯着什麼案子,被官人捉拿,卻沒被捉着自己逃跑了。

    他那些朋友都不知是什麼原故,全很惦記他呢。

    ”龍珍聽了,才曉得這婦人果與式歐相識,不由更慌了,隻可和她搭讪着。

    式歐自想今天真想不到和這祁姨太太狹路相逢,本來自己沒有怕她之處,不過在此時間,誰也又能知道她是什麼心思?而且自己這樣裝扮,怎好和她厮認。

    但自己若隻管忍着,倘被她識破了,聲說出來,反倒不好。

    再說聽她語中之意,口口說着我的名字,又把目光注定了我,大約她心裡已有了瞧料。

    在這幾點鐘的程途中,我既不敢開口說話,更要惹她疑心。

    想來絕不能瞞她到底。

    她一不是官人,二不是餘家的親戚,我怕她怎的?等一會實在忍不住時,隻好對她實說了。

    式歐主意已定,便不像方才那樣羞怯。

    也回過臉兒來瞧那祁姨太太,隻見祁姨太太也正含笑望着自己。

    目光中露出一種明敏的神情,仿佛表示出她已把任何事都看明白了。

    式歐還是沒有和她說話的勇氣,重低下了頭。

    龍珍又和祁姨太太說閑話道:“您到北平住在哪裡?”祁姨太太隻答了她一句道:“我住在朋友家。

    ”說完這句,便又瞧着式歐腳下道:“哦,這位張小姐,生得這樣漂亮。

    穿得這樣雅淨,怎腳下卻穿了一雙破口兒的鞋子?”說着又仔細看了看道:“哦,我看錯了。

    大約新時興的式樣。

    新鞋剪破了口兒穿,倒也好看。

    張小姐給我細瞧瞧,教我也學個樣。

    ”說着笑嘻嘻的就向式歐面前湊來。

     式歐躲閃不疊,急得失聲叫道:“不要玩笑。

    祁太太你……”說到這裡,自知失了口,要咽住已來不及。

    龍珍在旁也隻有代為焦急,無法遮掩。

    這時祁姨太太卻裝作失驚道:“張小姐,怎這樣嗓音?怎會認得我?”式歐見她已被自己逼到極處,不能再忍下去。

    隻得站起實說道:“你别喊,我就是張式歐。

    ”祁姨太太驚愕道:“你是張式歐麼?到底是男人是女人?怎見了我又裝不認識?這是怎麼件事?要糊塗死我了。

    ”式歐忙央告道:“祁太太,别再鬧了,大約您從上車時就看破了,何必再說這話。

    ”祁姨太太笑了一笑道:“你且說,為什麼男扮女裝呢?”式歐歎口氣道:“我這些日不知做了什麼夢,淨遇見些想不到的事。

    ”就把從醫院逃出後的經過草草訴說了一遍。

    那祁姨太太聽了,倒似乎發生了感情,輕輕歎道:“你這些日也真苦了。

    ”又指着龍珍道:“這位陪你來的,真是你表姐麼?”式歐隻得把逃到芷華家後,餘宅又派人來調查,芷華怕有意外的危險,急於要把自己送回北京。

    她又因事不得分身,就轉求這位龍珍小姐同來的話說了。

    祁姨太太點點頭,又問道:“你說那位芷華小姐,本要親自送你到北京,卻困另有要事不得分身,她有什麼事呢?”式歐聽她問得古怪,自想我的事說也罷了,麗蓮的事何必再告訴她,便含糊着道:“我也不知道。

    人家既說有事,我也不便細問。

    ”祁太太笑道:“你不知道,我倒明白。

    不是為那麗蓮的事麼?”祁姨太太話一出口,不特式歐大為詫異,連龍珍也驚得跳起來。

     祁姨太太格格笑道:“你何必瞞我?什麼事我全知道。

    ”式歐口裹吃吃地問道:“你怎麼知道呢?”祁姨太太笑向龍珍道:“我這次上北京,和您辦的是一樣的事。

    龍珍聽了不解。

    祁姨太太站起身道:“你們随我來,看一個人。

    說着就開了包房的門,走到很窄的走道上站着,式歐龍珍隻得随她出來。

    祁姨太太走到另一間包房門首,推開了門,讓式歐龍珍進去,随手又把門關了。

    式歐進去一看,隻見矮榻上坐着一個很年青而俊俏的西裝男子,倉卒看不出是誰。

    龍珍眼尖,在旁不由叫道:“這不是麗蓮小姐麼?”式歐聽了這話。

    才敢定睛細看,果然竟是麗蓮。

    隻見她穿着一身極講究的西服,頭上戴着一頂美式呢帽。

    大約是把短發都藏在裡面,足下穿一雙漆皮靴。

    臉上當然不施脂粉,隻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色眼鏡。

    乍看上去,簡直是個翩翩少年。

    那麗蓮見式歐進來,她是見過式歐穿女裝的。

    不用細看,就自認得。

    又見龍珍同來,卻是出乎意料之外,也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

     祁姨太太先讓大家坐下,然後才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

    無巧不成書,你們又遇到一處。

    不隻你們糊塗,連麗蓮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說着向式歐道:“你化裝還不算好。

    你一進車站,龍珍小姐去買票的時節,我就瞧見你。

    沒有看見面目,先看見你腳下一雙破口兒的鞋,覺得奇怪,忙轉過去向你臉上細看,就瞧出你是改了裝扮。

    你那時正低着頭不敢看人,竟沒瞧見我。

    我忙也買了車票,把麗蓮送到這個包房裡,就自出去。

    見車上疏落落沒有幾個人,知道你們必也在另一個包房裡,便裝作尋地位,到了你們房中。

    看見你那種忸怩神情,真暗自笑破了肚皮。

    所以故意耍笑你一陣,到底逼你說出了實話。

    ”祁姨太太話未說完,龍珍已忍不住,問麗蓮道:“你不是和我說好,到督軍署去麼?”麗蓮慘然道:“我從你們那裡出來,原想坐車一直到督軍署。

    拚着這個身子,出一口怨氣。

    隻可恨路上沒遇見一輛車,自己走着,越想越覺猶疑。

    我叔叔雖然可恨,我對他太下毒手,也對不住我死去的父母。

    而且我隻顧了報仇,把這身子污毀,将來除了一死,再無别法。

    有那樣還不如現在死了。

    口眼一閉,恩怨皆空,還落個幹淨身體。

    因此又把報仇之念,改作尋死之心。

    就自己走到河邊,想着跳河自盡。

    到底還是膽怯,望着那又黃又混的河水。

    隻不敢向下跳。

    枉在河邊來回踱了一點多鐘,幸而這位祁太太在人家打了一夜牌回來,坐車在河邊路過。

    祁宅同我們是舊親戚,祁太太原認得我。

    見了我就跳下車來,問我為什麼大清早在河邊閑遛。

    我滿心難過,經她一問,幾乎哭将出來。

    她見我那樣,料到事有蹊跷,也不再問,就把我拉回她所住的旅館。

    才向我細細盤問,我一一告訴了她。

    她勸我不可轉不好的念頭,現在既無家可歸,暫且和她一同住着,以後慢慢再想辦法。

    我因為沒有主意,隻得依了。

    哪知遲了一會,天過正午,忽然外邊傳說。

    有一家公館裡丢了小姐,已經報知地面,有官人到各旅館挨房搜查。

    我一聽就知是我的事發作了,祁太太也慌了手腳,怕他們真要把我從旅館中搜了去,就是跳海裡洗不清。

    幸虧祁太太有主意,立刻從旅館裡把我領出來,到了她一個女友家裡,細細商量辦法,最後決定,我在天津住着終是不妥,不如遷地為良。

    但是眼前可以投奔之處,隻有北京一個地方。

    祁太太也要到北京去玩,就要陪我一同去。

    又怕我家有人在車站偵察,還是我想起昨天張先生男扮女裝的事,悟會出個女扮男裝的辦法。

    便托那祁太太的女友借來了西裝衣服。

    祁姨太太又親自替我買來靴和帽子。

    趕忙了半日,才得齊全。

    又因在祁太太女友家裡久停不便,就趕着裝扮好了,照照鏡子。

    覺着面目還是女人模樣,又尋黑色眼鏡帶上。

    ”龍珍聽了,才明白了内中原故。

    不由連念着阿彌陀佛道:“幸虧你沒有依我的話,去跳那火坑。

    昨天我隻顧一時犯了聰明毛病,毫未前思後想,替你出了那麼一個主意。

    到你走後。

    後悔的了不得,又沒法子尋回你來。

    好像做了虧心事,難過得很。

    誰知你又改變念頭,生了尋死的心。

    倘要真個死了,還不是我害的你。

    你要和芷華姐姐一同住着,怎會死呢?幸而這位祁太太救了你。

    到現在我才放下心。

    祁太太哪是救你,簡直是救我了。

    要不然,我有什麼臉對芷華姐姐呀。

    ”說着就向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那祁姨太太連忙遜謝不遑,笑向麗蓮道。

    這位龍珍小姐。

    别看她……”說到這裡,猛然咽住。

    她原本要說龍珍雖生得醜,心地卻是很好。

    但這種話哪裡說得?趕緊紅着臉改口道:“别看她不大愛說話,心眼倒真熱呢。

    ”這真是遮飾之談。

    她在那邊包房裡,不知已聽龍珍說過幾百句話了。

    當下龍珍也沒細味她言中之意,還謙遜了兩句。

    這時式歐在燈光下看那麗蓮,袅娜身材,穿了西服,已是風流絕俗,再加上一張清水臉兒。

    戴了黑色眼鏡,更覺從黑白分明中生出一種秀氣。

    麗蓮也偷瞧式歐,見他通身打扮,居然是一個妙齡好女。

    不知怎的,身上一穿旗袍,就把那男子形态改成閨秀風神。

    面上一着脂粉,也把冠玉臉兒,添上珠光寶氣。

    兩個人起初還各自詫異,怎事機如此之巧,竟在無意中,一個男人改了女裝,一個女人變了男裝。

    便是各在一方,也算巧合得很。

    如今卻又遇見一處,在這車上窄狹的小室中,居然有一對改易裝束的男女,對坐同談,豈不更是人間奇事?繼而再一轉想,便都從巧合二字上面生了绮想,以為天下巧事,固然很多。

    但當局的人,怎又會是一雙年貌相當的男女。

    同在這造次颠沛的時期,更是可怪。

    因而都想到中國舊時才子佳人的傳聞和小說,都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無端巧合,因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結果。

    式歐想到這裡,自己不好意思似的,先低了頭,再看麗蓮也紅了臉,料到她必也發生了與自己同樣的感想。

     論起式歐自前天初見麗蓮,原沒發生一些旁念。

    便是以後在餘家客室,半夜三更,燈昏暗室和她獨對許久,也未有過绮懷遐想。

    麗蓮更是個意志堅定的女子,雖然舉止疏落,卻是心地清明,絕不似普通女流,動不動就多情善怨。

    然而此際竟同時發生了羞澀,也便是起了愛心。

    大約總由於人類心理一時的變态,不自覺的起了反應。

    至於究竟如何,連作書的也莫名其妙了。

     再說當時祁姨太太向龍珍道:“你們到了北京,住在哪裡?”龍珍道:“我一到北京,送式歐到了他家,就自己趁下班車回天津去。

    式歐家住哪裡,我還不知道呢。

    您和麗蓮想到哪裡?”祁姨太太道:“我們還沒有一定,雖有幾家朋友,因為麗蓮穿着男裝,去了不便。

    恐怕要先住旅館,等麗蓮恢複女裝以後,再定辦法。

    ”式歐聽了道:“旅館裡一來人很雜亂,二來麗蓮小姐穿男裝進去,換女裝出來,倘被人看破,多少不好。

    ”祁姨太太道:“我還沒想到這一層,倒是個難題。

    ”麗蓮忽然插口道:“要不就到……”說着又住了口。

    她原是要說到式歐家去。

    這句話原沒什麼難講,但此刻不曉何故,卻覺羞於出口。

    式歐忙道:“我看還是大家都到敝舍去住。

    那裡不特方便,而且家裡隻我妹妹一個人,正苦寂寞。

    有你們幾位去住,她一定歡迎得很的。

    ”麗蓮聽了,便不言語。

    祁姨太太卻道:“我們和令妹并不認識,怎好去打攪呢?”式歐指着龍珍道;“當初芷華姐姐在北京的時候,就一直住在我家裡,處得和一家人一樣。

    我妹妹最是熱心腸,芷華姐總該和龍珍姐說過。

    ”龍珍道:“式歐的令妹,為人真是極好,芷華姐時常口念不歇。

    據我看。

    祁太太和餘小姐不必猶疑,到式歐家去住最好。

    ”祁姨太太聽了,隻望着麗蓮。

    見她不加可否,便知她已同意,就答應了。

    式歐又向龍珍道:“您方才說,一到北京立刻就趁下班車,回天津去,那可萬萬不能。

    您好容易來了,無論如何,也得到我家裡和舍妹們盤桓幾日。

    ”龍珍推卻道:“我原願意到您府上和令妹見面玩兩天,無奈怕芷華不放心。

    再說芷華姐正懸心着麗蓮,我也該趕快回去,把麗蓮的情形報告一下。

    好叫她放心。

    ”麗蓮道:“何必您一定回去。

    咱們下車後,立刻給芷華先生去一封快信,不就妥了麼?”祁太太也在旁勸龍珍暫緩回程,一同在北京盤桓幾日。

    龍珍卻情不過,隻得權且應着。

    接着祁姨太太又問式歐道:“你怎樣得罪了那妓女柳如眉,出了這樣禍事?”式歐大驚道:“我怎會得罪她?您的話我真不明白。

    ”祁姨太太笑道:“你不明白麼。

    我料你也是蒙在鼓裡呢。

    聽我告訴你,自從那天醫院裡出了事,你逃跑了以後,偵探竟教看護生引導着,到了老吳家裡,把老吳捉了去。

    向他追問你的下落,還有個住在你們醫院名叫什麼房正梁的,也硬賴是你們的同黨。

    說醫院是你們的秘密機關,把老吳收拾了個不輕。

    一直在偵查處扣了三四天。

    ”式歐聽到這裡,忙插口道:“據那餘亦舒說,房正梁第二天也被捉進去。

    那姓房的還不是什麼壞人,怎麼把老吳擇出來?”祁姨太太道:“我沒聽見有房正梁被捉的這一節事。

    隻知老吳花了若幹的錢,還由街面許多家商人具保,才保出來。

    始終也不明白内裡是什麼原故。

    後來還是那機伶鬼黃瑞軒,認識官面上的人,費了許多心思,才打聽出來。

    原來是你那貴相好柳如眉,和你不知為什麼記了仇,生心害你。

    趁着偵探們去捉房正梁,就托他們把你打作一案。

    黃瑞軒說得頭清尾明着呢,我卻聽不明白,也記不清楚。

    反正大概情形就是這樣。

    ” 式歐聽了,猛想起出事的那一天,在醫院後園葡萄架上,聽那兩個偵探所說的話,互相印證起來,才明白自己果然是被了如眉的害。

    雖不曉原因所在,卻不由暗自後悔。

    隻因當初認識一個妓女,竟緻颠沛流離,幾乎喪命,不覺毛發悚然。

    麗蓮在旁聽得祁太太說什麼妓女,又是什麼柳如眉,料得必是式歐曾與妓女發生過關系,心下好生不然。

    看了式歐一眼,又低下頭去。

    隻顧這一陣亂說,已過了幾點鐘工夫。

    祁姨太太看着手表道:“呀,說話真不顯時候,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十二點。

    車就快到正陽門車站了。

    ”說着就教式歐把帽子戴好,麗蓮把眼鏡帶上。

    細看他和她兩個身上,都沒什麼破綻。

    便告訴龍珍,下車時仍和方才上車時一樣,每人照顧一個。

    遲了一會,車已停了。

    式歐知已到站,便依着尋常時少年的習慣,要搶着下去。

    祁姨太太忙攔住道:“忙什麼?這車上人雖不多,也犯不着和他們去擠。

    落得等人下淨了,咱們消消停地出去。

    省多少心呢。

    ”式歐隻得依言停住,等車停了半天以後,四人才開了包房的門,魚貫走出來。

     下了車,見站台上除了鐵路執事人員,和一些腳夫搬運行李外,人已散得沒有什麼。

    且喜得清靜。

    就在栅門上交了車票,一同走出站外。

    往常在這火車到站後,站外不知有多少汽車馬車人力車,叫喊着兜攬主顧。

    今天卻是情形不同,站外冷清清的并無車馬,簡直連過往的人都沒有。

    祁姨太太看了詫異,見燈光下立着個鐵路警察。

    便過去問他。

    “今天是什麼原故,站外連輛車子都沒有?”那警察見來者是個大家太太,很恭敬地答道:“今天臨時戒嚴,禁止通行。

    從九點前,站外就不準停放車輛。

    ”祁太太道:“為什麼又戒嚴了?”那警察眼珠一轉道:“連我也不知道。

    聽說也不是哪裡出了案子。

    ”祁姨太太着急道:那樣我們隻好用腿走了。

    那警察道:“恐怕走不過去。

    路上禁止行人。

    沒有口令不許通過。

    ”祁姨太太道:“既是禁止行人,那麼方才從車上下來的旅客,都哪裡去了?”那警察道:“方才警區裡,因為戒嚴怕旅客下車後發生糾葛,所以早派來十幾個弟兄,在站上等着。

    客人一出站,就由那些弟兄護送,到臨近西河沿各家旅館内去暫住,明天早晨再各自回家。

    已竟走了兩撥了。

    您幾位出來得太晚,所以沒有趕上。

    ”祁太太方才明白,真是破船偏遇打頭風,又遇見這種麻煩事。

    隻得又向那警察道:“我們不能回家,難道在這裡凍一夜麼。

    請您給想個法子。

    ”那警察道:“您要早些出來,還可以随同大隊去住旅館。

    如今恐怕連旅館也不能去。

    ”說着忽見遠遠的走過一個警官,便道:“好了,我替你們說說看。

    ”便趕到那警官面前,說了幾句話。

    那警官走過來,看了看他們四人,見是三女一男,都是上等人模樣。

    便向祁姨太太笑道:“論公事真不能過去。

    不過看你們多是女眷,旅館又不甚遠,隻好我親自送你們去一趟。

    ”那情形頗有向祁姨太太表示殷勤之意。

     祁太太深知普通男子心理,暗自慶幸,幸而遇見這樣一個好向女子獻媚的人,倘換一個公正些的,一定按着規矩去和男子裝束的麗蓮說話。

    麗蓮若不答語,當然要人起疑。

    若一開口,女聲女氣,必要露出破綻,豈不糟了?便含笑謝了謝他。

    那警官便在前走,四人在後相随。

    經過崗位,都由他招呼了,才得放行。

    那警官走着,還和祁太太有話沒話地閑搭讪,祁太太隻得也随口敷衍。

     須臾到了打磨廠一家旅館門口。

    那警官探頭向内問道:“有空房間麼。

    ”隻聽裡面應道:“沒有了。

    ”接着有個夥計走出來,見是警官,忙讓道:“原來是王副爺。

    請裡面坐。

    我們不知是您。

    您是用房間麼?有。

    有。

    我給您去勻一間。

    這還不好辦?”那警官道:“我還有公事,不進去了。

    ”就指着他四人道:“你給這四位尋一問幹淨房子,好生照應。

    ”那夥計道:“您交給我,決錯不了。

    ”那警官向祁太太道:“請進去吧。

    ”祁太太道:“您請進去歇一歇。

    ”那警官連聲道:“不歇了。

    不歇了。

    ”就匆匆地走去。

    這裡夥計不知就裡,以為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