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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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徑自來到政事堂的後頭。

    這裡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築,分别為吏房、樞機房、兵房、戶房、刑禮房,造型逼仄,活像五個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實也沒說錯。

    都省六部,無非是執行命令的衙署,真正決斷定策,還得中書門下的幾位相公。

    李善德隻要能把這份文卷送進戶房,就有機會進入大人物的視野。

     “這個……可有點為難啊。

    ”戶房的令史滿臉堆笑,臉頰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難的褶皺。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臉:“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難道還不能向東府遞交堂帖了嗎?” 戶房令史也不多說,親熱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棟聯排的建築:“大使可知,為何這裡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麼多,相公們怎麼管得過來?所以送進中書門下的劄子,都得先通過都省的六部審議,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見,送來我們五房。

    我們才好拿給相公議。

    ”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劄子送到這裡,得先遞到戶部,由他們審完送來堂後戶房,才是最正規的流轉。

    ” 李善德眼前一黑,這不是陷入死循環了嗎? 戶房令史笑盈盈站在原地,态度和藹,但也很堅決。

    李善德咬咬牙,從袖子裡取出一枚骠國産的綠玉墜子,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給妻子做禮物。

    他寬袖一擺,遮住手勢,輕輕把墜子送過去。

     令史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滿意,便對李善德道:“戶房體制森嚴,沒法把你的劄子塞進去。

    不過别有一條蹊徑,您可以試試。

    ” 李善德豎起耳朵,令史小聲道:“天下諸州的貢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貯。

    荔枝的事,你去找他們一定沒錯。

    ” 他别無良法,隻好謝過提點,又趕去位于皇城斜對角的太府寺去。

    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說我們隻管邦國庫藏,四方所獻的邦國寶貨,請找左藏署。

    左藏署卻說,我們隻管各地進獻貢物的收納,不管轉運,您還得去問兵部的駕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這次幹脆連門都沒進去。

    那裡是軍情重地,無竹符者不得擅闖,直接把他轟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裡如馬球一樣四處亂滾,疲于奔命,口幹舌燥,那張寫着荔枝轉運之法的紙紮,因為反複被展開卷起,邊緣已有了破損迹象。

     他這時才體會到,自己那二十多年的上林署監事,其實隻窺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

    這個坐落着諸多衙署的龐大皇城,比秦嶺密林更加錯綜複雜,它運轉的規律比道經更為玄妙。

    不熟悉的人貿然踏入,就像落入壺口瀑布下的奔騰亂流一樣,撞得頭破血流。

     李善德實在想不通。

    之前鮮荔枝不可能運到長安,那些衙署對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現在轉運已不成問題,正可以慰聖人之心,為何他們仍是敷衍塞責呢? 轉了一大圈,最後他在光順門前的銅匦前面,遇到一位宮市使,才算讓事情有了點眉目。

     嚴格來說,李善德遇到的這一位,隻是宮市副使。

    真正的宮市正使,判在右相楊國忠身上,那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見到。

     這位副使大約三十歲出頭,身着蜀錦綠袍,頭戴漆钿武弁,眉目間極幹淨,一張颀長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他自稱是内侍省的一個小常侍,名叫魚朝恩。

     李善德跟他約略講了遭遇。

    魚朝恩笑道:“别說大使你,就連聖人有時候要做點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會夾纏不清,文山牍海砸将過來,包管叫你頭暈腦脹。

    ”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疊地點頭,他今天可算領教到了。

     “他老人家為何跳出官序,額外設出使職差遣?還不是想發下一句話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辦成嘛。

    唉,堂堂大唐皇帝竟這麼憋屈,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看了實在心疼啊。

    ”魚朝恩喟歎一聲,用手裡的白須拂子輕輕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趕緊勸慰幾句,魚朝恩複又振顔道:“我這個宮内副使的職責,正是内廷采買。

    嶺南的新鮮荔枝,既然是聖人想要,那便是我份内的責任了。

    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

    ” 李善德大喜過望,奔走了一天,那些朝堂衮衮諸公,居然還不如一個宦官有擔當。

    他看了看銅匦西側的墜墜日頭,急切道:“目下時間緊迫,無論如何要先把錢的事情解決,接下來才好推進。

    ” 魚朝恩朝遠處的政事堂看了眼,淡淡道:“讓東府解決這問題,起碼得議一個月。

    這樣吧,聖人在興慶宮内建有一個大盈庫,專放内帑,不必通過朝廷那些孔目們支用。

    你這個荔枝轉運的費用,從這個庫裡過賬便是,易事耳。

    ” 李善德激動得快要流出淚來,魚朝恩的建議有如天籁,把他的憂愁全數解決。

     “不過…我聽高将軍說,荔枝三日之外便色香味俱敗壞。

    那新鮮荔枝,真能運過來麼?” 魚朝恩有這樣的疑問,也屬正常。

    李善德拿出劄子,吐沫橫飛地講起轉運之法。

    魚朝恩認真地從頭聽到尾,不由得欽佩道:“這可真是神仙之法,虧你竟能想到。

    ”他接過那張寫滿數字與格眼的紙卷,正欲細看,遠處忽有暮鼓傳來。

     魚朝恩摩挲着紙面,頗為不舍:“我得回宮了。

    這法子委實精妙……可否容我帶回去仔細揣摩?若有不明之處,明日再來請教。

    ” “沒問題,沒問題。

    ”李善德大起知音之意,殷勤地替他把劄子卷成軸。

     兩人在銅匦下就此拜别,相約明晨巳正還在此處相見,然後各自離開。

     李善德回到家裡,心情大暢,壓在心頭幾個月的石頭總算可以放下了。

    他陪着女兒玩了好一陣雙陸,又讀了幾首駱賓王的詩哄她睡着,然後拉着夫人進入帷帳,開始盤點子孫倉中快要溢出來的公糧。

     這個積年老吏查起賬來,手段實在細膩,但凡勾檢到要害之處,總要反複磨算。

    賬上收進支出,每一筆皆落到實處方肯罷休。

    幾番騰挪互抵之後,公糧才一次全數上繳,庫存為之一清。

     到了次日,李善德精神奕奕地出了門,早早去了皇城。

    結果他從巳正等到午正,卻是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反倒撞見了提着幾卷文牍要去辦事的韓承。

     韓承一見李善德回來了,先是欣喜,可一聽在等魚朝恩,臉色一變。

    他左右看看沒人,扯着李善德的袖子走到銅匦後頭,壓低聲音道:“良元兄,你怎麼會跟魚朝恩有聯系?” 李善德把自己的經曆與難處約略一講,韓承不由得頓足道:“哎呀,你為何不先問問我!這魚朝恩乃是内廷新崛起的一位貂珰,為人狡詐陰險,最擅貪功,人都喚他做上有鼈。

    ” “什麼意思?” “就是說他為人如鼈,一口咬住的東西,絕不松嘴。

    ” “那為何叫上有鼈?” “宦官嘛,也隻能上有鼈,想下有鼈也沒辦法嘛。

    ”韓承比了個不雅的動作。

    這些官吏起的綽号, 李善德表情一僵,嗫嚅道:“魚朝恩隻說去研究一下,說得好好的今日還來,我才給他看的……”韓承氣道:“那他如今人呢?”李善德答不出來。

    韓承恨不得把食指戳進他的腦袋,把裡面的湯餅疙瘩攪散一點。

     “就算你跟他交際,好歹留上一手啊!如今倒好,他拿了荔枝轉運法,為何不照葫蘆畫瓢,自去嶺南取了新鮮荔枝回來?這份功勞,便是宮市副使獨得,跟你半點關系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