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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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須做到極細密極周至方可。

    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一處思慮不當,便很可能導緻荔枝送不到長安。

     李善德拿着這本牛毛細賬,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當年裴耀卿于河口建倉的壯舉。

     開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轉運使裴耀卿受命來到河口,先鑿漕渠十八裡,避開三門之險,然後又在河口設置河陰、柏崖、集津、鹽灘諸倉,與含嘉、太原兩倉連綴成線,開創了節級轉運之法。

    三年之内,運米七百萬斛、節省運費三十萬貫。

    從此長安蓄積羨溢,天子不必頻繁就食于東都。

     當時李善德也被調入幕下,參與磨算,親眼目睹了裴大使統籌調度的英姿。

    他從心底認為,比起浮藻文辭之士,這樣的君士才堪稱國之棟梁。

    荔枝轉運雖是小道,比不得漕糧,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賢,稍觇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滿了。

     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開窗戶,一縷夜風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濁之氣。

    他胸口塊壘盡消,不由得發出一陣長笑。

    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驚吓,也紛紛鼓噪起來。

    吓得驿長和其他客人從床榻上驚起來,以為趕上了地震,着實忙亂了一陣。

     如今技術上已無障礙,唯一可慮的,隻有時間。

     貴妃誕辰是六月初一,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是十一天。

    也就是說,最遲五月十九日,荔枝轉運隊必須自從化啟程,這是絕不可逾越的死線。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給李善德說服朝廷以及着手布置的時間,隻有不到三十天時間。

     一算到這裡,李善德登時坐不住了。

    反正他此時興奮過度,整個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喚來一臉不滿的驿長,牽來一匹好馬,連夜匆匆上路。

     這一次,他再也顧不得自己的雙髀和尊臀,揚鞭疾馳,一把老骨頭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轉運那麼快,幾乎要把自己燃燒殆盡。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他抱住馬頭正在昏昏欲睡,忽然一陣清風吹過面龐。

     這風幹爽輕柔,帶着柳葉的清香,帶着雨後黃土的泥味,還有一點點夾雜着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令李善德嗅覺為之一振。

    嶺南什麼都有,唯獨沒有麥面,他在那裡呆的日子裡,不止一次夢見吃了滿嘴的胡餅、撚頭、畢羅、馎饦…… 李善德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遠方出現了一道巍峨的青黃色城牆。

    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緣泛起一道金黃色的細邊,仿佛一位無形的鎏金匠正澆下濃濃的熔金,然後随着時間推移,整片牆體都被緩緩籠罩,勾勒出城堞輪廓,整座城市化為一件精緻莊嚴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輝。

     滿面塵灰、搖搖欲墜的他,終于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城市。

     晨鼓聲中,東側的春明門隆隆開啟,活像一位慵懶的巨人打着呵欠。

    李善德手持敕令,撞開等候進城的人群,從正在推開的兩扇城門之間躍了進去。

    他對長安街道熟稔至極,徑直先趕去自己家中。

    那座歸義坊的宅子,還沒顧上搬遷,夫人孩子暫時還住在長壽坊内。

     他一進家門,夫人正在竈前燒飯,女兒趴在地上玩着一具風車。

    娘倆見到李善德回來,又驚又喜。

    女兒抱住他的脖頸,一直阿爺阿爺叫個不停。

     李善德跟女兒親昵了一陣,在竈前一屁股坐下,不顧燙手,直接抓起鍋裡的胡餅,往嘴裡扔。

    他夫人有一個獨到的秘訣,羊肉餡裡摻了碎芹與姜末,還添一勺丁香粉,吃起來格外舒爽。

    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六個,自己在路上幾乎被颠散的三魂七魄,這才算是盡數歸位。

     夫人說招福寺的和尚來過兩次,賊頭賊腦,打聽荔枝使的去向。

    李善德冷笑一聲,他們大概也聽到風聲,以為自己不免要死于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積貸的損失。

     李善德現在也沒錢還。

    蘇諒的投資,全數花在了轉運試驗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攢下的那一點點羨雜,還賞給那幾個在鐵羅坑救林邑奴的騎手們了。

     不過沒關系,今日之後,情況必大不一樣了。

     李善德吃罷早馔,換了一身幹淨朝袍,把那卷荔枝轉運法仔細卷成一個劄子,然後昂首闊步出了門,直朝皇城而去。

     韓承此時還未抵達刑部,至于杜甫,他那個兵曹從事就是個挂名,不可能來上班。

    李善德隻好給韓承留了個字狀,先去了戶部。

     他所設計的運轉之法十分迅捷,唯一的缺點就是所費不赀。

    從嶺南運送兩甕荔枝到長安的費用,大概要七百貫,這還是船底數——就是說,無論運一枚還是運兩甕,至少都要花這麼多。

    兩甕荔枝大約有四十枚,平均下來一枚耗費高達十七貫五百錢。

    要知道,西市一頭三歲口的波斯公駱駝才十五貫不到。

     更麻煩的是,這個費用是不可攤的。

    裴耀卿當年修河口倉與漕河,雖然費用浩大,但修成後可以逐年均攤成本。

    而荔枝轉運之法的諸項用度,譬如馬匹、冰塊、人員、器具、調度工時等等,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還要從頭來過。

     若是别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開規矩,從國庫直接提出錢糧就行。

    但荔枝轉運除了耗費錢糧,還需要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須讓這個差遣進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個荔枝使?”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官員手拈劄子,斜眼觑着下方。

    李善德恭敬一禮,看來這個荔枝鮮的離奇差遣,已經傳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戶部對所有使職都懷有敵意,可天下錢糧,皆歸戶部的度支部調撥,是荔枝轉運費最合适落下的衙署,隻好硬着頭皮闖一闖。

    可惜無論是度支郎中還是員外郎,他都沒資格求見,說不得,隻好先找到這位分判錢谷出納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文卷:“你這個字可太潦草了,當初怎麼過得吏部試?”李善德賠笑道:“事出緊急,不及謄抄,還請主事見諒。

    ” 老主事不滿地擡了擡眉毛。

    吏部選官有四個标準:“身、言、書、判”,這人相貌枯槁,嗓音幹澀,字又淩亂,身、言、書三條都不合格,至于“判”這一條麼……他把文卷一拍,數落道: “你知不知道,從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價腳費是每馱一百斤,每百裡一百文,山阪一百二十文。

    從嶺南運個勞什子荔枝,居然要報七百貫?當本官是盲的麼?” “這是運新鮮荔枝,自與租庸不同。

    詳細用度,已在卷中開列。

    本使保證,絕無浮濫虛增。

    ” “泸州也有荔枝啊,你為何不從那裡運?難道你在嶺南有親戚?” “是聖人指明要嶺南的,我這是遵旨而行。

    ”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嶺南商人自願報效,不勞朝廷真的出錢。

    ” “哼,左手省了錢,右手就得免稅,最後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負擔。

    ” 老主事搖搖頭,一臉鄙夷地把劄子擲下來。

    李善德見自己的心血被扔,心頭也冒出火來,邁前一步沉聲道:“這是聖人派下來的差遣,你便不納麼?” 這招原本百試百靈,連嶺南經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

    不料這主事是積年老吏,這種人見得多了,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

    戶部雖掌預算,不過是奉諸位堂官的命令罷了。

    你去藥鋪裡抓藥,總要醫生開了方子,才好教櫃台夥計配藥不是?有了中書門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盡快辦理。

    ” 言外之意,我就是個辦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裡的諸位相公鬧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詞,也隻能撿起文卷,悻悻而退。

    出了戶部堂廊,他朝右邊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