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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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德一聽,登時慌了:“我昨天先拿去戶部、戶房、太府寺和兵部,他們都可以證明,這确實是我寫的啊!”韓承無奈地拍了拍他肩膀:“良元兄,論算學你是國手,可這為官之道,你比之蒙童還不如啊——我來問你,你現在能想明白經略使為何追殺你麼?” “啊,呃……”李善德憋了半天,憋出一個答案,“嫉賢妒能?” “嗤!人家堂堂嶺南五管經略使,會嫉妒你嗎?何節帥是擔心聖人起了疑心,為何李善德能把新鮮荔枝運來,你卻不能?是不能還是不願?嶺南山遠地偏,這經略使的旗節還能不能放心給你?” 被韓承這麼一點破,李善德才露出恍然神情。

    這一路上他也想過為何會被追殺,卻一直不得要領,便抛去腦後了。

     韓承恨鐵不成鋼:“你把新鮮荔枝運來京城,可知道除了何履光之外,還會得罪多少人?那些衙署與何節帥一般心思,你做成了這件事,在聖人眼裡,就是他們辦事不得力。

    你那轉運法是打他們的臉,人家又怎麼會配合你做證呢?” 李善德頹然坐在台階上,他滿腦子都是轉運的事,哪裡有餘力去想這些道道兒。

    韓承搖頭道:“你若在呈上轉運法之時,附上一份謝表,說明此事有嶺南經略使着力推動、度支同仁大力支持、太府司、司農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魚朝恩還敢不敢搶你的功——良元兄呐,做官之道,其實就三句話:和光同塵,好處均沾,花花轎子衆人齊擡。

    一個人吃獨食,是吃不長久的。

    ” “那……現在說這個也晚了,如今怎麼辦?”李善德手腳一陣冰涼。

    數月辛苦,好不容易要翻過峻嶺,這腳下一滑,眼看就要再度掉下深淵。

     韓承隻是個比部小官,形勢看得清楚,能做得卻也不多。

    他思慮許久,也不知該如何破這個局,最終幽幽歎了口氣:“要不,你還是趕緊回家,跟嫂子和離吧。

    ” 李善德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了。

    他雙眼一酸,委屈的淚水滾滾而下。

    難道這真是宿命?無論如何掙紮都擺脫不了的宿命?子美老弟啊,你勸我拼死一博,還不如當初就躺平等死呢。

     就在這時,忽然遠處一個人影不急不忙朝銅匦走過來。

    李善德眼睛一亮,莫非是魚朝恩守了信諾?他再定睛一看,倒确實是個宦官,隻是年紀尚小,看服色是最低級的灑掃雜役罷了。

     這小宦官走到銅匦錢,左顧右盼,喊了一聲:“李大使可在?”李善德閃身走出來,恹恹應了一聲。

    小宦官也不多言,說有人托我帶件東西給你,然後從懷中取出竹質名刺一枚,遞給他,又說了句:“招福寺,申正酉初。

    ” 李善德接過名刺,上頭隻寫了“馮元一”三字,既無鄉貫字号,亦無官爵職銜。

    他還想問個明白,小宦官已經轉身走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頭霧水。

    莫非是魚朝恩有事不能赴約,叫個小宦官來另約日子?可這種事直說就好,何必打個啞謎?而且幹嘛要去招福寺?李善德腦海中閃過一個荒唐的猜測,該不會是魚朝恩與招福寺的和尚勾結,逼着自己賣掉新宅去還香積貸吧? 韓承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個馮元一到底是誰,實在神秘得緊。

    他勸李善德不要去,事不明說,必有蹊跷,何必去冒那個險。

    可李善德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去看看,自己已經窮途末路,還能慘到哪裡去? 韓承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得叮囑說萬一遇到什麼事,千萬莫要當場答應,次日與他商量了再說。

     招福寺是京城最大的伽藍之一,位于東城崇義坊西北角,距皇城隻有兩街之隔。

    寺門高廣,大殿雄闊,但它最著名的,是殿後有一座七層八角琉璃須彌寶塔。

    這塔身自下而上盤着一條長龍,鱗甲鮮明,須爪精細。

    晴天日落之時,自塔下仰望,但見晚霞迷離,龍姿矯矯,流光溢彩之間有若活物一般。

     于是常有達官貴人刻意選傍晚入寺,到塔下來賞景色,美其名曰“觀龍霞”。

     李善德放下手中的名刺,朝不遠處的塔頂看去。

    那昂揚向上的龍頭,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今日的天氣不錯,霞色殊美,想必一會兒香客離去、寺門關閉之後,便會有貴人單獨入寺賞景了——事實上,這是招福寺籠絡朝中顯貴最重要的手段。

     據說此塔修建于貞觀初年。

    當時匠人們開挖地基,卻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去,地中隐有怪聲傳來。

    招福寺的一位高僧說,這下方有一條土龍,塔基恰好立在了龍頭之上,故而難以下挖。

    他算定了土龍有一日要翻身,教工匠趁機開挖,果然順利把地宮建了起來。

    可惜高僧因為洩露天機,幾日後便圓寂了。

    為了避免再生禍患,招福寺便在塔身外側加建了一條蟠龍。

     李善德知道這傳說是瞎說。

    他翻過工部的營冊,這塔是貞觀年修的不假,龍卻是神龍元年才加的。

    當時中宗李顯與五王聯手,逼迫則天女皇交還帝位,從此周唐鼎易,世人皆稱為“神龍革命”。

    招福寺的住持為了讨好皇帝,便搞了這麼個拍馬屁的工程。

    當然,長安的善男信女們,可不會去查工部檔案,因此香火一直極旺盛。

     “哎,都這境地了,還去想别家閑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臉頰,低下頭去,三筷兩筷把眼前的槐葉冷淘幹掉。

    涼津津的面條順着咽喉滑進胃裡,心中煩躁被微微抑住了一點。

     那個小官宦說的是“申正酉初”前往招福寺。

    那會兒已是夜禁,街上不許有行人,隻能坊内活動。

    李善德隻好提前趕到崇義坊,選了個客棧住下。

    不過這附近住宿可真貴,他花了将近半貫錢,隻拿到一個靠近溷所的小房間。

     眼看時辰将近,他去了招福寺對面,要了一碗素冷淘,邊吃邊等。

    可誰知道,李善德眼神一掃到寺門上那一塊寫着“招福寺”的大匾,便會想起自家的香積貸,又開始算起負債來。

     好不容易等到申正酉初,李善德起身走到寺旁的一處偏門,伸手拍了拍門環。

    過不多時,一個小沙彌打開門來,問他何事。

    他戰戰兢兢把馮元一的名刺遞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沙彌接過名刺看了眼,莫名其妙。

    幸虧韓承臨走前提醒李善德,必要時可以故弄玄虛一下。

    他便鼓起勇氣,冷着聲音道:“把這名刺交給此間貴人便是,其他的你不要問。

    ” 小沙彌被這口氣吓到了,收下名刺,嘀咕着關門走了。

    過不多時,偏門“嘩啦”一聲打開,兩人一照面,俱是一怔。

    開門的居然是熟人,正是和李善德簽了香積貸的招福寺典座。

     “李監事,你回來啦?我以為你去了嶺南呢。

    ”典座的表情有點精彩。

     “貴寺功德深厚,福報連綿。

    在下無以為報,不去嶺南怕是隻能捐宅供養佛祖了。

    ”李善德淡淡地譏諷了一句。

    典座有點尴尬:“咳,先不說這個,就是你給貴人遞的名刺?” 李善德點點頭。

    典座不再多說什麼,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後轉身走進寺中。

    他們七繞八繞,沿途有四、五道衛兵盤問,戒備甚是森嚴,好不容易才來到了八角琉璃塔下的廣場。

     此時晚霞絢爛,夕照燦然,整個天空被暈染得直似火燒一般。

    一個身材颀長的錦袍男子在塔下負手而立,仰望着那龍霞奇景,似乎沉醉其中。

    旁邊一位穿着金襕袈裟的老和尚雙手合十,看似閉目修行,實則大氣都不敢喘,胸口起伏,憋得很是辛苦。

     “衛國公?” 李善德雙膝一軟,登時就想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