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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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老朽就算了,算了……”他擦擦額頭的汗水。

    若讓夫人誤會自己來嶺南納妾,不勞聖人下旨,他早已魂斷東市狗脊嶺了。

     “行吧,行吧!你這人真古怪。

    ” 阿僮嘟囔了一句,出去安排。

    臨走之前,她惱火地伸腳踢了踢那花狸,花狸非但不跑,反而就勢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李善德靠着地塘旁,正打算假寐片刻,卻看到那花狸露着肚皮,威嚴地歪頭盯着自己。

    他在長安做慣了卑躬屈膝的小官,發現它頤使氣指的眼神竟與自己上司一樣。

    多年的積習,讓他鬼使神差地湊過去,伸手去蹭花狸的肚皮。

    李善德做低伏小,把那花狸伺候得一陣呼噜緊似一陣。

     漫漫長夜,居然就這麼撸過去了。

     轉眼時曆翻至三月十九日,又是個豔陽熱天。

     阿僮懷裡抱着花狸,在從化的官道路口等候。

    在她身後,一字排開十個水缸,水缸口泡着近一百斤催熟的三月紅。

    按照李善德的要求,這些果子事先還用鹽水洗過一遍, 很快從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一支馬隊轉瞬而至。

     阿僮看到為首的除了李善德之外,還有個老胡商。

    身後四名騎手皆是行商裝扮,坐騎與嶺南常見的蜀馬、滇馬不同,是高大的北馬。

    這些馬匹的後背搭着一條長席,席子兩側各吊着一個藤筐,筐内各放一個窄口矮壇。

    旁邊還捆了一圈六、七個拳頭大小的小壇子。

     馬隊到了近前,李善德向阿僮打了個招呼。

    阿僮發現他臉色蒼白,雙眼周圍一圈灰黑,連頭發都比之前斑白了幾分。

    她懷裡的花狸叫了一聲,可李善德卻沒有看過去,一臉嚴肅地發出指令。

     那些騎手紛紛下馬,從水缸裡撈出荔枝。

    隻見個個鱗斑突起,豔紅如球,确實是熟得差不多了。

    他們從腰間取出一疊方紙,把荔枝一個個糊住,然後放入壇中。

     阿僮忽然發現,馬匹一動起來,那壇子裡會有咣當咣當的水聲。

    她大驚,趕緊對李善德道:“荔枝泡在水裡超過一日,就會爛了。

    ”李善德微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這是特制的雙層甕,外層與裡層之間灌滿了水,可以保持水氣。

    ” 他笑得自然,心裡卻有點疼。

    這雙層甕造價可不低,一個得一貫三百幾錢,廣州城裡沒有,隻有胡人船上才有。

     “城人你到底要做什麼?”阿僮不太明白。

     李善德擺擺手,示意等一會兒再說。

    等到騎手們都裝完了,他沖老胡商一颌首。

    蘇諒走到騎手們面前,手勢輕壓,沉聲道:“出發!” 四個騎手撥轉馬頭,各自帶着兩個壇子以沖鋒的速度朝着北方疾馳。

    一時間塵土飛揚,馬蹄聲亂。

    待得塵埃重新落回到地面之後,馬隊已變成了遠處的四個黑影。

    過不多時,黑影們似乎分散開來,奔向不同的方向。

     李善德望着消失的黑影們,眼神就像一個窮途末路的賭徒,緊盯着一枚高高抛起尚未落地的骰子。

     “子美啊,我如你所願,在此拼死一搏了。

    ”他喃喃道。

     在李善德五十多年的人生裡,一直是跟數字打交道。

    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後每日接觸的都是賬冊、倉簿、上計、手實……他不懂官場之術,不谙修辭之道,他這一生熟悉的隻有數字,也隻信任數字,當危機降臨時,他唯一所能依靠的,亦隻有數字。

     從京城到嶺南的漫長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記錄沿途裡程之外,一直在用算學思考一件事:“荔枝轉運的極限在哪裡?” 無論是劉署令、韓十四還是杜甫,所有人都認為新鮮荔枝太易變質,不可能運到長安。

    這個結論沒錯,但太含糊了,沒有人能給出一個詳盡的回答。

    事實上,當李善德嚴肅地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時,才發現它複雜得驚人。

     什麼品種的荔枝更耐變質?何時采摘為宜?用飛騎轉運,至少要多快的速度?與荔枝重量有何關系?飛騎是用穩定性更好的蜀馬滇馬?還是用速度更快的雲中馬、河套馬?是走梅關古道入江西?還是走西京古道入湖南?是順江上溯至鄂州,還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陸交替,路線如何設計最能發揮運力?每一條路,在荔枝腐壞前最遠可以抵達何處? 從荔枝品種到儲存方式,從轉運載具到轉運路線,從氣候水文到驿站調度,無數變量彼此交錯,衍生出恒河沙般的組合可能。

    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識到,這件事要搞明白,紙面無用,必須要做一次試驗才能廓清。

     單就試驗原理來說,它并不複雜。

    因為把新鮮荔枝運送到長安,隻有兩個辦法:延緩荔枝變質的時間,或者提高轉運速度。

     對于第一點,李善德并沒有太多好辦法。

    峒人的秘訣不靠譜,他唯一的收獲是在胡商的海船上發現了一種雙層甕。

    這種甕本來用于海運香料,以防止味道散失,李善德覺得運荔枝正合用。

    先将荔枝用鹽水洗過,放入内層,壇口密封;然後外層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換一次,可以讓甕内溫度不緻太熱。

     目前也隻能做到這程度了。

     而第二點,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通過蘇諒幫忙,購置了近百匹馬、雇傭了幾十名騎手以及數條草撇快船,一共分做四隊。

    他們将攜帶裝滿了荔枝的雙層甕,從四條路同時出發。

     第一支走梅關道,走虔州、鄂州、随州,與李善德來時的路一緻;第二支走西京道,這是一條自東漢即修建的谷道,自乳原至郴州、衡州、譚州而至江陵,是直線距離最近的一條;第三支也走梅關道,但過江之後,直線北進至宿州,加入到大唐的江淮漕運路線,沿汴河、黃河、洛水至京城;第四支則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浈水,過梅關而入贛水,至長江上溯至漢水、襄州,再轉陸運走商州道。

     這四條路線,各有優劣。

    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夠一次走通,隻想知道新鮮荔枝最遠可以運到哪裡。

     阿僮今日看到的,隻是始發的四個騎手。

    其他的馬匹、騎手與船隻已先一步出發,配置在各條路線的輪換節點上。

    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體恤馬力,跑到荔枝徹底變質為止。

    為此他還設置了階級賞格,以激勵騎手。

     這樣一來,可以勉強模拟出朝廷最高等級的驿遞速度。

     如此實行,饒是李善德精打細算,成本也高得驚人。

    一匹上好北馬在廣州的價格,約是十三貫左右;一名老騎手,一趟行程跑下來,傭金至少也要五貫。

    倘若算上草料錢、辔鞍錢、路食錢、柴火錢、打點驿站關卡的賄賂,以及行船所産生的諸項費用,所費更是不赀。

     這還隻是跑一趟的支出。

    如果多來幾次,費用還會翻番。

     所以李善德最初的想法,是請經略府來提供資助。

    可惜何節帥袖手旁觀,他也隻能铤而走險,選擇與胡商合作。

     事實上,對整個計劃的吞金速度,李善德還是過于樂觀。

    他賣通行符牒的那點錢,很快便用盡了。

    最後蘇諒提出一個辦法,先貸兩千五百貫給他,但李善德得再去一次經略府,再去讨四張空白的通行符牒來。

     李善德二話沒說就同意了,揮筆簽下錢契,他整個人早就麻木了。

    之前九九六貫的福報,在他看來隻是等閑,招福寺那兩百貫香積錢,更是癬疥之疾。

     解決了錢赀的問題之後,李善德便投入沒日沒夜地籌劃調度,整個人忙足了七天,幾乎累到虛脫。

    一直到此時馬隊正式出發,李善德才稍稍放松了心神。

    人已盡力,靜待天命便是。

     他從阿僮手裡接過花狸,在懷裡輕輕撓着它的下巴,感覺有一絲莫名愉悅注入體内。

     “阿僮姑娘,真是多謝你。

    若沒有你告訴我三月紅和催熟之術,隻怕我已經完蛋了。

    ” 李善德說的不是客套話。

    他最大的敵人,是時間。

    這個試驗,必須攜帶荔枝,随時觀察其狀态。

    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後才開始行動,絕無可能趕上六月初一的貴妃誕辰。

    阿僮的這兩個建議,幫他搶出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

     阿僮得意地昂起頭,大大方方等着他繼續表揚。

    可半晌卻沒動靜,她惱怒地移動視線,卻發現李善德摩挲花狸的手,在微微抖動。

     “你是怎麼了?病了?” 李善德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我是在害怕。

    我這輩子,從來沒花過這麼多錢在一件毫無成算的事情。

    ” “沒成算的事,你幹嘛還幹?”阿僮覺得這個城人簡直不可理喻。

    李善德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吐出胸口所有的塊壘。

    那疲憊到極點的神情,反讓眉宇間擠出一絲堅毅。

     “就算失敗,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離終點多遠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