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會蘭池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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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秦無人,龍生因以顯名天下。

    ”萬頃曰:“不但張率受侮,文士皆相輕。

    王荊公詠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鄙之者。

    蘇東坡久府,亦有以制詞如詩鄙之者。

    詩果以名顯乎否也?蔡确因甑山詩被貶,孟浩然以‘不才明主棄’一句見惡,至于‘楓落吳江冷’,又為吳累。

    詩其能至患害者有之,況于名乎!”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則亦以名顯也。

    ”萬頃曰:“兄此議論,尤出人意表。

    ”因對五辛,醉詠而别。

    世隆思瑞蘭意笃,制《送愁文》并詩詠,具錄于此。

     送愁文雲: 八年除夕,蔣氏子館予于潇湘。

    五辛宴罷,落落皇皇,無以為懷,客語予曰:‘良辰不再,子獨怏然,無乃為愁鬼所絆乎?’予曰:‘愁,信有鬼乎?’客曰:‘有之。

    妖不自作,由人而興。

    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韬喜氵?而虎祟生。

    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

    ’予曰:‘如此奇妖,計将安去?’客曰:‘禳之而已。

    昔子産息良消之怪,堯佐祭遊弈之神,至誠所鐘,自足以歆之。

    ’予信客言,遂束刍靈,祭諸門外,殷勤至懇,蓋将草雉禽拿,人其人而去之也。

    禳畢,閉門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間,令予心碎,令予腸斷,令予淚傾,令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

    予始愕然歎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當自咎耳。

    鬼有曰風流,曰愁悶,二者常相表裡,不可遽逐。

    ’予傾聽之,矍矍方驚,鳴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将起,将趙鐘茶壘而啖之,鬼笑愈加。

    予始曰:‘鬼何笑我為哉?’鬼徐徐而言曰:‘風流之鬼,唯恐其不來;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

    幽于偏見,罔達于相倚之機,此其為我笑也。

    ’予聞言有趣,拱手而問曰:‘愚不能進,願安承教。

    ’鬼曰:‘居,吾語汝。

    天下古今,憂喜同根,福兮禍所伏,老子之言,樂極必成哀,陶妻識之。

    子既戀于風流,則風流之中便有愁。

    兩鬼相依,步不容離,世豈有風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風流之鬼所當先。

    是猶日行怕影,影愈随。

    孰若先風而去,以為投陰滅影計耶?否則,雖效韓公之祭五窮,柳子之罵三屍,亦無益于事矣。

    予扪心而思曰,風浪者,吾終身之裘葛膏粱也,豈能去哉?況我二人不但入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疊相尋,何有終期?’言訖,倏然草蒿,如風如雨,鬼則飄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遺予。

    予不得已,就燈對酒,為消此愁,成千萬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調雲: 楚岐雲收,西廂月暗,竹瀑飛聲,玉友歸程羅衾淚滴,繡枕魂驚花中永中膏肓,起來對坐誰适情?半盞孤燈,幾杯濃酒,一柳梢青。

     又詩曰: 玉人别後阻關山,心碎黃昏獨倚欄。

     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寶鞍。

     油幹盞裡心還在,炭熱爐中骨自寒。

     何日神仙偏愛我,紅消春色出熬垣。

     又雲: 病損公然骨似柴,飛瓊分薄阻雲階。

     色攤門外驅猶在,愁鬼心頭去複來。

     一盞梅花空見色,兩盤燭淚自成堆。

     何時借起神磨勒,深院薔薇趕夜開。

     一日,瑞蘭、瑞蓮相攜遊亭,瑞蘭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語問答,多不自持。

    瑞蓮疑其私,辭歸,蘭許之。

    蓮匿于太湖石後,觇其來者何人。

    久之無蹤。

    但見瑞蘭長噫灑淚曰:“天曰君而已。

    ”蓮往訊其實,蘭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誣耶?”瑞蓮以歡言謝,乃辭歸,匿于前所。

    瑞蘭意瑞蓮之果于歸。

    蘭焚香祝天“保佑蔣生出”。

    未幾,刺背曰:“蓮得聞矣。

    同室兄弟,何相瞞之甚耶?言通無患。

    ”瑞蘭泣而不言。

    良久,誦一詞以答。

    聊記于此。

     詞曰: 妹氏何如緻我,我有許多不可。

    憶昔舊情人,淚沾巾。

    望斷潇湘,那裡病損相如痊未?要說許闌珊口難開。

     瑞蘭語及蔣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蓮亦泣下。

    瑞蘭疑其前人,駭愕者久之。

    核實,乃兄妹。

    因道病别時事,相對涕泣。

    有頃,尚書召瑞蘭曰:“來使雲潇湘人亡矣。

    子當從婚。

    ”蓋尚書立計,間其易志也。

    瑞蘭号泣仆地。

    瑞蓮聞之亦然。

    尚書夫人方知其為瑞蓮兄。

    數日間,瑞蘭穿素,朝夕私奠,遣仆僮永安持牲文祭于黃公家。

    至,則世隆在坐,與友人陳自文聯笑。

    永安具以情告。

    世隆執文讀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見真情。

    世隆死者複生,娘子生不愧死矣。

    美節成雙,不可及也。

    ”瑞蘭方知尚書作良平計也。

    但其祭文貞心義氣,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視之。

     祭文雲: 維某年某月某日,棄人瑞蘭黃氏,謹以牲醴,哀奠于義夫蔣生世隆之靈曰:“嗚呼傷哉!妾别君時,自以死生君矣。

    所以不死者,亦為君一塊肉在耳,讵意君先棄妾耶!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讓于鐘建之負季芈,力尤不忝于元稹之負崔莺。

    殆将一生永賴,百歲偕歡,孟光之案可以舉,桓公之車可以挽,袁蘆之妝台可以下。

    昊天不吊,豎鳥為妖,日月居諸,彩鸾分道,固吾父之見疏賈老,亦吾君之分薄韓郎。

    但血誓之未堅,而心香之猶在。

    玉箫再合,特托諸天;金鏡重完,委之乎命。

    白璧不須于來客,紅繩終結于老人。

    讵又變生分外,報入帏中,歡聲未續而哀聲之辄舉,暫别已難而永别之何當。

    意者将主長白而起有妝欤?将室瑤芳而堂番雨欤?抑将襲淵商而修文泉府欤?胡為還造化之速,一至于是耶?嗚呼天兮!雲胡不靈!妾生有此,不如無生。

    傷君者妾,傷妾者誰?傷妾所以傷君,傷君亦以傷妾。

    一則傷君之春秋方盛,一則傷妾之身事何依;一則傷君之文翰未酬,一則傷妾之良偶空期;一則傷君之旅魂飄飄,一則傷妾之軀命亦無幾。

    更有可傷者,尤在于我君蓋棺之時,口難禁而目不瞑,身雖寒而心尚在,魄雖散而冤魂猶未消。

    況唳鶴啼猿,付諸行客;村醪野飯,孰為主人?仆雁兇魚,偶托奚童而到我焉耳。

    東方杳矣,夢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趙十四君已矣,血淚傳衣之悃,何以綢缪?愁城堅鎖,悶海難消;束刍人遺,揚粉天遙。

    君其有知乎?則妾身猶有所伸;君其無知乎?則安心止于自憐。

    但英雄精氣通于山嶽,豪烈神光貫乎雲霄。

    觀之鄭良止之作厲,楊子文之作福,桑維翰之作仇,可觇君其必有知也已。

    君兮有知,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而君亦可自慰于九泉之下矣。

    灑淚拜辭,濡雞示曲。

    倘洋洋如在于艾蒿之餘,勿吝生前之我愛者于我乎一歆。

    嗚呼!天兮人也,奈何!奈何! 時宋設文武科,羅網異才,興福詣潇湘,邀世隆俱往臨安。

    世隆途想瑞蘭,弗勝愁悶。

    興福觇其意,多方安慰,嘗曰:“弟至京師,願為押衙。

    ”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

    ”興福曰:“彼自延賞耳,兄何不韋臯自待?”世隆亦稍弭,住寓臨安東南街。

     值花朝,士多花會,世隆乃寫一軸蘭,上有青龍栖而不得之狀,标額曰“龍會蘭池圖”,仍題一小引雲:“龍襟四海衽五湖,車駕八方雲南顧,乃欲栖蘭焉,何哉?或以蘭有似于神潭五花欤?亦有似于天台紅葉欤?胡為欲栖之如是耶?予嘗觀之《易》矣,乾系龍,同人釋以蘭。

    夫同人乾居上,離居下,獨以蘭顯而不及于龍焉,蓋亦離為之累耳。

    然龍者天下之靈物也,其世隐;蘭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顯。

    惟其隐,故隐,故能人于蘭之瑞;惟其顯,故能藏于龍之神。

    龍會蘭池,信取諸此而已。

    嗚呼蘭兮,龍病久矣,時無孫真人,誰與謀!”圖成,令人鬻諸尚書家人永安,倩人置諸蘭軒右。

    偶值瑞蘭散遊一玩,讀至小引“人蘭之瑞”“藏龍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蘭兮龍病”處,噫嗟良久,曰:“龍兮來矣。

    ”乃延乳母張氏入,示以情素,給金數顆,贖浣火衣,仍附書一章。

     瑞蘭書曰: 奉觀圖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态仙模,無塵俗之累,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

    寅惟潇湘别後,暮鼓夜鐘,暗增懷抱;霜天曉月,徒起相思。

    一日三秋,廢詩于座右;千回萬轉,駭元集乎龛間。

    加以加多孫秀,每慕綠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圖柴氏之婚。

    月道東西,孟氏嗟陳郎而未還;花牆内處,秀英慨文舉以何歸。

    愁妖悶鬼,後先牽絆;别經離兇,日夜夾攻。

    心思紛紛,未知死所也。

    但封發之心,一生莫改;露筋之節,至死猶堅。

    齊瑟雖工,謾變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儲巧線之來。

    既而蜀關天險,假金牛以通路;烏國海遙,從社燕以歸軒。

    事關美吻,可蔔玉箫之再合;意氣投歡,停看鸾鳳之雙飛。

    伏願移花月案于度外,濟風雲事于眼前。

    鲲離海峤,遠接呂臻之風;鵬入天池,近載仁祖之恩。

    則古之盧詣,安得專美;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

    匆匆寄意,賜宥為情;東風多厲,千萬自珍。

    勿以妾為深念,不勝仰至。

     張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為詞,世隆曰:“鄭服不衷,為身之災。

    寒儒懸鹑者也,焉有此?”張氏以“出自小姐”為言,世隆詐曰:“秦白狐裘,狗盜矣。

    ”張氏曰:“君勿猶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

    ”乃示以金。

    世隆曰:“中流失楫,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賴此為鏡中人,何金贖為?”張氏曰:“媪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

    君若懷異,則水母無蝦,終身不獲詞以私矣。

    ”世隆理其詞,出衣授之。

    張氏乃以書獻。

    世隆玩之,喜躍欲狂,乃制書一章并詩二律,付之以歸。

     世隆書曰: 寅惟娘子瓊枝瑤葉,名重于九棘三槐;國色天姿,驕出乎十洲三島。

    假使狼煙不起,南北慶豐亨之盛;鳥道無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則娘子虎豹開岩,鬼神莫得瞰其狀;鱗鴻路絕,奸雄安得進其私?昊天不吊,邊防為之失守;日月居諸,士女以之逭生。

    醜人世隆,塵緣有在,千裡相逢于道左;國步多艱,一旬方穩于杭中。

    杯酒論私,幾至楚弓之失;春詞告絕,方成趙璧之歸。

    鳳舞鸾颠,恍若從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

    讵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恨;野禽唱禍,疊來韓虎之兇。

    無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識,燕不來歸。

    一日三秋,益重相如之病;寸心萬裡,徒增荀燦之愁。

    與其失諸于今,孰若無得于前;與其易于别,孰若難于遇!世隆念此,淹然無複人間意。

    但飄瓠約在,終結神州之會;蠶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

    柳毅義人,龍女之婚不改;鐘郎負我,羊娘之存猶在。

    倘樂昌之鏡終破,而元稹之詩亦空題矣,則亦命也,數也,卿之薄也。

    天兮人兮,龍其奈何!茲者驿使既通,而赤繩之結可偶,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