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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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時局,我的家暫時移居到××。

    對樓張家的洋房子樓下住着繡繡。

    那年繡繡十一歲,我十三。

    起先我們互相感覺到使彼此不自然,見面時便都先後紅起臉來,準備彼此回避。

    但是每次總又同時彼此對望着,理會到對方有一種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實行逃脫的舉動。

    于是在一個下午,我們便有意距離彼此不遠地同立在張家樓前,看許多人用舊衣舊鞋熱鬧地換碗。

     還是繡繡聰明,害羞地由人叢中擠過去,指出一對美麗的小磁碗給我看,用秘密親昵的小聲音告訴我她想到家裡去要一雙舊鞋來換。

    我興奮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裡漾起一團愉悅的期待。

    不到一會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悅地參觀到繡繡同換碗的販子一段交易的喜劇,變成繡繡的好朋友。

     那張小小的圖畫今天還頂溫柔的挂在我的胸口。

    這些年了,我仍能見到繡繡的兩條發辮系着大紅絨繩,睜着亮亮的眼,抿緊着嘴,邊走邊跳地過來,一隻背在後面的手裡提着一雙舊鞋。

    挑賣磁器的販子口裡銜着旱煙,像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在那兩簇美麗得同雲一般各色磁器的擔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過頭來看。

    “這麼一點點小孩子的鞋,誰要?”販子堅硬的口氣由旱煙管的斜角裡呼出來。

     “這是一雙皮鞋,還新着呢!”繡繡撫愛地望着她手裡舊皮鞋。

    那雙鞋無疑地曾經一度給過繡繡許多可驕傲的體面。

    鞋面有兩道鞋扣。

    換碗的販子終于被繡繡說服,取下口裡旱煙扣在灰布腰帶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詳。

    繡繡知道這機會不應該失落。

    也就很快地将兩隻渴慕了許多時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裡。

    但是鷹爪似的販子的一隻手早又伸了過來,将繡繡手裡夢一般美滿的兩隻小碗仍然收了回去。

    繡繡沒有話說,仰着绯紅的臉,眼睛潮潤着失望的光。

     我聽見後面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繡繡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

    “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風地在販子的脅下響,“能換就快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有理我,也不去理繡繡,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裡。

     “換了吧老李,換了吧,人家一個孩子。

    ”人群中忽有個老年好事的人發出含笑慈祥的聲音。

    “倚老賣老”地他将擔子裡那兩隻小碗重新撿出交給繡繡同我:“哪,你們兩個孩子拿着這兩隻碗快走吧!”我驚訝地接到一隻碗,不知所措。

    繡繡卻挨過親熱的小臉扯着我的袖子,高興地笑着示意叫我同她一塊兒擠出人堆來。

    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時塞到我們手裡的不止是兩隻碗,并且是一把鮮美的友誼。

     自此以後,我們的往來一天比一天親密。

    早上我伴繡繡到西街口小店裡買點零星東西。

    繡繡是有任務的,她到店裡所買的東西都是油鹽醬醋,她媽媽那一天做飯所必需的物品,當我看到她在店裡非常熟識地要她的貨物了,從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銅元同吊票時,我總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幹,羨慕她的經驗。

    最使我驚異的則是她媽媽所給我的印象。

    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着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

    種種的事她都指使着繡繡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噜着,教訓着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為繡繡沒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來繡繡的父親是個很闊綽的人物。

    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爺,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處的。

    繡繡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裡,好像被忘記了的孤寡。

    繡繡告訴我,她曾到過她爹爹的家,那還是她那新姨娘沒有生小孩以前,她媽叫她去同爹要一點錢,繡繡說時臉紅了起來,頭低了下去,掙紮着心裡各種的羞憤和不平。

    我沒有敢說話,繡繡随着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擡起頭來告訴我,她爹家裡有個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

    ”還有一架洋鐘,繡繡也不能夠忘掉“鐘上面有個門”,繡繡眼裡亮起來,“到了鐘點,門會打開,裡面跳出一隻鳥來,幾點鐘便叫了幾次。

    ”“那是——那是爹爹買給姨娘的。

    ”繡繡又偷偷告訴了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爹爹抱過我呢,”繡繡說,她常同我講點過去的事情。

    “那時候,我還頂小,很不懂事,就鬧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興的!”繡繡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經領略過又失落了的一點點父親的愛。

    “那時候,你太小了當然不懂事。

    ”我安慰着她。

    “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裡去時,又弄得他不高興呢!”繡繡心裡為了這樁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難過着,“那天我要走的時候,”她重新說下去,“爹爹翻開抽屜問姨娘有什麼好玩藝兒給我玩,我看姨娘沒有答應,怕她不高興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