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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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在複雜情形下搬到另一個城市去,自己是多出來的一件行李。

    大約七歲,似乎已長大了,篁姊同家裡商量接我到她處住半年,我便被送過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麼模糊,重疊的一堆新印象亂在一處;老大的舊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樓,樓上憧憧的人影,嘈雜陌生的聲音,假山,繞着假山的水池,很講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紅紅綠綠小孩子,穿着很好看或粗糙的許多婦人圍着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裡養蠶的,曬幹菜的,生活全是那麼混亂繁複和新奇。

    自己卻總是孤單,怯生,寂寞。

    積漸地在紛亂的周遭中,居然掙紮出一點頭緒,認到一個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時便設法尋求這中心,抓緊它,旋繞着它,要求一個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護,溫暖,和慰安。

     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個約摸十七歲年齡的女孩子。

    她有個苗條身材,一根很黑的發辮,紮着大紅絨繩。

    兩隻靈活真叫人喜歡黑晶似的眼珠;和一雙白皙輕柔無所不會的手。

    她叫做文珍。

    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着油光頭的婦女,扶着拐杖的老太太,剛會走路的“孫少”,老媽子或門房裡人! 文珍随着喊她的聲音轉,一會兒在樓上牌桌前張羅,一會兒下樓穿過廊子不見了,又一會兒是哪個孩子在後池釣魚,喊她去尋釣竿,或是另一個迫她到園角攀摘隔牆的還不熟透的桑椹。

    一天之中這紮着紅絨繩的發辮到處可以看到,跟着便是那靈活的眼珠。

    本能的,我知道我尋着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駱駝在沙漠中望見綠洲一樣。

    清早上寂寞地踱出院子一邊望着銀紅陽光射在藤蘿葉上,一邊卻盼望着那紮着紅絨繩的辮子快點出現。

    湊巧她過來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有補的地方,也總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樣,雪白的襪子,青布的鞋,輕快地走着路,手裡持着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東西,開水,臉盆或是水煙袋,看着我,她就和藹親切地笑笑: “怎麼不去吃稀飯?” 難為情地,我低下頭。

     “好吧,我帶你去。

    盡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着她走。

    到了正廳後面(兩張八仙桌上已有許多人在吃早飯),她把東西放在一旁,攜着我的手到了中間桌邊,順便地喊聲:“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轉過身來,便更柔聲地說:“小客人還在怕生呢,一個人在外邊吹着,也不進來吃稀飯!”于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邊方凳上,她自去大鍋裡盛碗稀飯,從桌心碟子裡挾出一把油炸花生,揀了一角有紅心的鹽鴨蛋放在我面前,笑了一笑走去幾步,又回頭來,到我耳朵邊輕輕地說: “好好地吃,吃完了,找阿元玩去,他們早上都在後池邊看花匠做事,你也去。

    ”或是:“到老太太後廊子找我,你看不看怎樣挾燕窩?” 紅絨發辮暫時便消失了。

     太陽熱起來,有天我在水亭子裡睡着了,睜開眼正是文珍過來把我拉起來,“不能睡,不能睡,這裡又是日頭又是風的,快給我進去喝點熱茶。

    ”害怕的我跟着她去到小廚房,看着她拿開水沖茶,聽她嘴裡哼哼地唱着小調。

    篁姊走過看到我們便喊:“文珍,天這麼熱你把她帶到小廚房裡做什麼?”我當時真怕文珍生氣,文珍卻笑嘻嘻地:“三少奶奶,你這位妹妹真怕生,總是一個人悶着,今天又在水亭裡睡着了,你給她想想法子解解悶,這裡怪難為她的。

    ” 篁姊看看我說:“怎麼不找那些孩子玩去?”我沒有答應出來,文珍在篁姊背後已對我擠了擠眼,我感激地便不響了。

    篁姊走去,文珍拉了我的手說:“不要緊,不找那些孩子玩時就來找我好了,我替你想想法子。

    你喜歡不喜歡拆舊衣衫?我給你一把小剪子,我教你。

    ” 于是面對面我們兩人有時便坐在樹蔭下拆舊衣,我不會時她就叫我幫助她拉着布,她一個人剪,一邊還同我講故事。

    指着大石井,她說:“文環比我大兩歲,長得頂好看了,好看的人沒有好命,更可憐!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長得老實樣,沒有什麼人來欺侮我。

    ”文環是跳井死的丫頭,這事發生在我未來這家以前,我就知道孩子們到了晚上,便互相逗着說文環的鬼常常在井邊來去。

     “文環的鬼真來麼?”我問文珍。

     “這事你得問芳少爺去。

    ” 我怔住不懂,文珍笑了,“小孩子還信鬼麼?我告訴你,文環的死都是芳少爺不好,要是有鬼她還不來找他算賬,我看,就沒有鬼,文環白死了!”我仍然沒有懂,文珍也不再往下講了,自己好像不勝感慨的樣子。

     過一會她忽然說: “芳少爺講書倒講得頂好了,我替你出個主意,等他們早上講詩的時候,你也去聽。

    背詩挺有意思的,明天我帶你去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