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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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隻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檐底下抽煙。

    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

    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着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

    忽然間,我聽到背後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下了台階沖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鐘綠…… “我認得是鐘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隻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面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

    勃森說鐘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

    ‘鐘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裡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着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

    ”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麼,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着三角的頭巾。

    ”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

    朋友叉着手,正經地又說: “我就喜歡鐘綠的一種純樸,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着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見了鐘綠在雨裡,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

    鐘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

    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歎口氣,“我總老記着這樁事,鐘綠在大風雨裡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 聽完這段插話之後,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隐約的鐘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于鐘綠的消息。

    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鐘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迹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

    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于這流浪的鐘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裡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顔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麼,你知道麼?……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麼,……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麼?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制造這種的美麗!……” “不,不,為什麼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争的鬥士——(多美麗的戰争!)——并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别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

    又一封: “……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

    這回任何一束什麼花,我也決意不再制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堕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不知道在心裡哪一部分也受點傷。

    …… “我到鄉村裡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裡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着‘知識’的樣本到處走。

    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着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裡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裡。

    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裡提着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

    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 “這農村的妩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

    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榄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裡去。

    ……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麼?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松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

    回來時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裡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鐘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裡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

    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鐘綠的情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

    ”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