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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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拉皺起眉頭。

    她看了一兩分鐘。

    然後她按了“停止”鍵,讓錄像帶速進,再次按下“播放”鍵。

    還是那部電影。

     那個老人迷惑地看着她。

     熒屏上播放的電影是沃爾特·迪士尼出品的《木偶奇遇記》。

    萊拉無法理解。

     剛過六點,塔裡克和兩個孩子回到酒店。

    阿茲莎向萊拉跑過來,給萊拉看塔裡克買給她的耳環。

    耳環是銀的,兩邊各挂一隻琺琅蝴蝶。

    察爾邁伊緊緊抱着一隻充氣海豚,隻要一捏這隻海豚的鼻子,它就會發出吱吱的叫聲。

     “你怎麼樣?”塔裡克問。

    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我很好,”萊拉說,“等會我再告訴你。

    ” 他們走到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飯。

    烤肉店很小,裡面的塑料桌布黏糊糊的,煙霧缭繞,而且很吵鬧。

    但羊肉又嫩又多汁,面包也是熱的。

    飯後,他們在街道上散了一會步。

    塔裡克在一個街邊小攤給兩個孩子買了玫瑰香味的冰淇淋。

    他們坐在一張長椅上吃着,他們身後是被猩紅色的晚霞勾勒出來的群山的輪廓。

    空氣很溫暖,彌漫着雪松的香味。

     早先看完錄像帶,回到房間之後,萊拉打開了那個信封。

    裡面是一封手寫的信,黃色的橫紋信紙,藍色的筆迹。

     它寫着: 親愛的瑪麗雅姆: 我希望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身體健康。

     正如你知道的,上個月我去了喀布爾,本想找你談談。

    但你不願意見我。

    我十分失望,卻不忍責怪你。

    換了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

    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讓你好好對待我的資格,因此,我隻能埋怨自己。

    但如果你現在正在看這封信,那麼你肯定已經看了我留在你門口的信。

    你看過那封信,依照我在信中的要求,前來找法蘇拉赫毛拉。

    我很感激你這麼做,親愛的瑪麗雅姆。

    我感激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跟你說幾句話。

     我該從何說起呢? 親愛的瑪麗雅姆,自從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以來,你的父親已經遇到了太多的災難。

    你的繼母阿芙素音在1979年那場暴亂的第一天被殺死。

    就在那一天,一顆流彈打中了你的妹妹妮洛法爾。

    我依然能看到為了給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倒立着的她,我的小妮洛法爾。

    你的哥哥法爾哈德在1980年加入了聖戰組織。

    蘇聯人在1982年殺害了他,就在赫爾曼德郊外。

    我沒有機會去給他收屍。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親愛的瑪麗雅姆,但如果你有,我祈禱真主保佑他們,别讓你體會我已經領略到的悲哀。

    我依然夢到他們。

    我依然夢到我這幾個死去的孩子。

     我也夢到你,親愛的瑪麗雅姆。

    我思念你。

    我想念你的說話聲,你的笑聲。

    我懷念讀書給你聽和我們一起釣魚的所有那些時光。

    你還記得所有那些我們一起釣魚的日子嗎?你是一個乖女兒,親愛的瑪麗雅姆,每當想起你,我總是感到羞愧和後悔。

    後悔……每當想起你,親愛的瑪麗雅姆,有太多、太多的事讓我後悔。

    我後悔沒有在你來赫拉特那天和你見面。

    我後悔沒有打開門讓你進來。

    我後悔我沒有把你當女兒看待,讓你在那個地方住了那麼多年。

    而這都是為什麼呢?害怕失去面子?害怕玷污我所謂的好名聲?時至今日,在這場該死的戰争讓我失去了這麼多親人、見識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之後,所有這些對我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啊。

    但是現在,一切當然已經太遲了。

    也許這就是對無情無義的人的懲罰,讓他等到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現在我隻能說你當時是一個乖女兒,親愛的瑪麗雅姆,而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現在我隻能乞求你的原諒。

    原諒我,親愛的瑪麗雅姆。

    原諒我。

    原諒我。

    原諒我。

     我現在不如你從前知道的那麼富裕了。

    共産黨分子沒收了我大部分土地,我所有的商店也被充公了。

    但這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真主——出于某種我并不明白的原因——賜給我的幸福遠遠多過他賜給大多數人的。

    從喀布爾回來之後,我設法賣掉了剩下的一點土地。

    我給你封上了一份屬于你的遺産。

    你能夠看到那并沒有多少錢,但那是一番心意。

    它是一番心意。

    (你也将會發現,我擅自把這筆錢換成美元了。

    我想這樣做是最好的。

    我們自己這種貨币将來會怎麼樣隻有真主知道。

    ) 我希望你别認為我正在試圖收買你的原諒。

    我知道你的原諒是非賣品,我希望你證實我這個想法。

    它從來就是非賣品。

    我隻是把一直以來就屬于你的東西歸還給你而已,盡管這種歸還已經太遲了。

    活着的時候,我對你并不夠好。

    但或許死了之後,我能夠當你的好父親。

     啊,死亡。

    具體的細節我就不跟你多啰嗦了,但我現在已經能見到死亡了。

    心肌衰弱,醫生說。

    對于一個軟弱的男人來說,我想這是一種合适的死法。

     親愛的瑪麗雅姆。

     我鬥膽容許自己希望,在你看了這封信之後,你對我的憐憫将會比我從前給你的要多。

    我希望你能真心來看看你的父親。

    希望你将會再一次敲響我的家門,我的女兒,給我一個機會做那些多年前就應該做的事:為你開門、迎接你、把你抱在懷裡。

    這個希望和我的心髒一樣微弱。

    這一點我知道。

    但我将會一直等待。

    我将會一直等着聽見你的敲門聲。

    我将會一直希望着。

     但願真主保佑你長壽富貴,我的女兒。

    但願真主賜予你很多健康美麗的孩子。

    但願你能夠找到我所沒有給你的幸福、安甯和接受。

    好好保重。

    我把你交在真主慈愛的手中。

     你的不稱職的父親 紮裡勒 1987年5月13日 那天晚上,當他們回到酒店、兩個孩子玩夠了上床睡覺之後,萊拉把這封信的内容告訴了塔裡克。

    她給他看了牛皮袋裡面的錢。

    當她開始哭泣時,他親吻她的臉,将她擁入懷中。

     [1]KhwajaAbdullahAnsary(1006~1088),古代波斯詩人,在赫拉特出生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