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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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覺得其他的應該被撬起來當柴火燒了。

    如今地面上鋪滿了幹枯的樹葉、破碎的瓶子、被扔掉的口香糖紙、野生的蘑菇和一些時日已久的發黃煙蒂。

    但更多的是雜草,有的長得很矮小,有的恣意生長到牆壁的一半高度。

     十五年,萊拉想。

    在這個地方過了十五年。

     萊拉坐下來,靠着牆壁。

    她聽着風兒吹拂柳樹的沙沙聲。

    天花闆上結着更多的蜘蛛網。

    有人在一面牆上噴畫了幾個字,但大部分已經剝落,萊拉無法看出寫的究竟是什麼。

    然後她意識到那些是俄文字母。

    低矮的天花闆的一角有個廢棄的鳥巢,另外一個屋角倒挂着一隻蝙蝠。

     萊拉閉上眼睛,在那兒坐了一會。

     在巴基斯坦,她有時候會很難想起瑪麗雅姆的面容。

    瑪麗雅姆的臉龐常常躲避她,像一句到了嘴邊卻想不起來的話。

    但如今,在這個地方,她輕而易舉地在眼睑之後見到瑪麗雅姆:柔和的目光,長長的下巴,皮膚粗糙的脖子,嘴唇緊閉的笑容。

    在這裡,萊拉能夠再次躺下,臉龐貼着瑪麗雅姆柔軟的大腿,能夠感覺到瑪麗雅姆的身體前後搖晃,背誦着《古蘭經》的經文;能夠感覺到那些話顫動着從瑪麗雅姆身體傳下來,傳到她的膝蓋,傳進她自己的耳朵。

     突然之間,這些雜草開始下降,仿佛有人在地下拉着它們的根部。

    它們越降越低,直到泥屋的地面吞噬了最後幾片多刺的葉子。

    蜘蛛網奇迹般地自行消失了。

    鳥巢自我分解,那些小樹枝噼哩啪啦地松開,一根接一根地飛出泥屋之外。

    隐形的擦除器抹掉了牆壁上的俄文字母。

     地闆回來了。

    這時萊拉看見兩個床鋪,一張木頭桌子,兩張椅子,角落裡擺着一個鐵爐,牆壁上釘着架子,上面擺着幾個陶罐和平底鍋,一把黑色的茶壺,一些杯子和勺子。

    她聽見小雞在外面咯咯叫,遠處傳來溪流的潺潺聲。

     年輕的瑪麗雅姆坐在桌子旁邊,憑借油燈的光芒縫制一個布娃娃。

    她在哼着一首曲子。

    她年輕的臉龐很平滑,洗淨的頭發朝後梳。

    她的牙齒一顆都沒缺。

     萊拉看着瑪麗雅姆把紗線貼到布娃娃的頭上。

    再過幾年,這個小女孩将會變成一個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的女人,她将不會給别人添加負擔,将不會透露她也有悲哀、失望和曾經被人嘲笑的夢想。

    這個女人将會像一塊河床中的岩石,毫無怨言地忍受着流水的沖刷,然而她的聖潔将不會因此被玷污,她将會變得更加高貴。

    萊拉已經從這個女孩眼中看到了某種東西,那是藏在她靈魂深處的品質,那是拉希德或者塔利班都無法将之摧毀的信念。

    到頭來,這種東西将會成全她的解脫和萊拉的獲救。

     這個小女孩擡起頭。

    放下布娃娃。

    笑了起來。

     親愛的萊拉? 萊拉的眼睛猛地睜開。

    她張開嘴巴,身體向前撲去。

    她吓壞了蝙蝠,它從泥屋的一頭飛向另一頭,撲動的翅膀活像一本書翻動的冊頁,朝窗外飛了出去。

     萊拉站了起來,拍掉粘在她褲子上的枯葉。

    她走出了泥屋。

    外面,太陽的光線已經偏移了一點點。

    一陣風吹過來,吹得野草波浪般起伏、柳樹的枝條沙沙響。

     離開空地之前,萊拉看了泥屋最後一眼;瑪麗雅姆曾經在這裡睡覺、吃飯、做夢,為紮裡勒屏住呼吸。

    柳樹在破舊的牆壁上投下了彎彎曲曲的影子,每一陣風吹過,這些影子就會跟着晃動。

    一隻烏鴉降落在平坦的屋頂上。

    它啄着一些東西,啞啞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再見,瑪麗雅姆。

    ” 說完之後,萊拉轉身走進一片雜草,渾然不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她看見哈姆薩依舊坐在那塊石頭上。

    哈姆薩看到她,站起身來。

     “我們回去吧。

    ”他說。

    跟着又說:“我有些東西要交給你。

    ” 花園中,萊拉站在前門旁邊等待哈姆薩。

    剛才端茶給他們喝的男孩站在無花果樹之下,手裡抓着一隻雞,神情冷漠地看着她。

    萊拉瞥見兩張面孔,戴着頭巾的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扇窗後面端莊地朝她望過來。

     房門大開,哈姆薩走了出來。

    他手裡拿着一個盒子。

     他把盒子交給萊拉。

     “大約在紮裡勒汗去世之前一個月,他把這個交給我父親,”哈姆薩說,“他要我父親為瑪麗雅姆保管它,直到她過來把它取走。

    我父親保管了這個盒子兩年。

    然後,就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它交給我,要我替瑪麗雅姆保存它。

    但她……你知道的,她沒有來。

    ” 萊拉低頭看着這個橢圓形的錫盒。

    它看上去像一個舊的巧克力盒。

    它的顔色是橄榄綠,鉸鍊蓋一圈鍍金的卷邊已經有些褪色。

    盒子側面有一點鏽迹,盒蓋前面的卷邊有兩處凹痕。

    萊拉試圖打開盒子,但盒子裡面的插銷鎖上了。

     “裡面是什麼?”她問。

     哈姆薩将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裡。

    “我父親從來沒有打開它。

    我也沒打開過。

    我想它是屬于你的,這是真主的意願。

    ” 回到酒店之後,塔裡克和兩個孩子還沒有回來。

     萊拉坐在床上,盒子擺在她的大腿上。

    她有點想别打開它,不管紮裡勒留下什麼,讓它成為一個秘密。

    但最後,她抑制不住好奇。

    她把鑰匙插進去。

    她晃了幾下鑰匙,發出咔嗒的聲響,最後還是把盒子打開了。

     她看到盒子裡面有三件東西:一個信封,一個牛皮袋,一盤錄像帶。

     萊拉拿起錄像帶,走到樓下的服務台。

    昨天接待他們那個年老的服務員告訴她,酒店隻有一台錄像機,在它最大的套房裡面。

    當時套房沒有人住,他同意帶她過去。

    他把服務台交給一個留着八字胡的年輕人打理。

    那人穿着西裝,正在打手機。

     這個年老的服務員領着萊拉走上二樓,來到長長的走廊末端的一扇房門前面。

    他打開門,讓她走進去。

    萊拉一眼就看見屋角有一台電視機。

    她對套房裡的其他東西視而不見。

     她打開了電視機,打開了錄像機。

    把錄像帶放進去,按下了“播放”鍵。

    起初幾秒屏幕一片空白,萊拉開始尋思紮裡勒幹嗎要留一盒空白的錄像帶給瑪麗雅姆。

    但就在這時,屏幕上出現了畫面,響起了音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