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關燈
紮裡勒的情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是1987年的春天。

    他站在她房子外面的街道上,拄着拐杖,身邊是一輛赫拉特牌照的藍色奔馳,一道白線從中間将車蓋、車頂和車廂分成兩半。

    他在那兒站了好幾個小時,等着她,不時呼喚她的名字,就像她曾經在他的屋子外面呼喚他的名字一樣。

    瑪麗雅姆曾有一次把窗簾分開,隻分開了一點點,朝他看了一眼。

    隻是一眼,但足夠看清他的頭發變得蓬松而灰白,看清他已經有點駝背。

    他戴着眼鏡,系着紅領帶,胸前的口袋依舊插着一條折成三角形的白色手帕。

    最令瑪麗雅姆吃驚的是,比起她記憶中的他,紮裡勒消瘦了,瘦了很多,暗棕色的西裝上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褲管在他腳踝堆積起來。

     紮裡勒也看見她了,隻不過是刹那間。

    隔着窗簾的縫隙,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多年以前,他們的目光也曾隔着另一道窗簾的縫隙相遇。

    但當時瑪麗雅姆匆匆把窗簾合上。

    她坐在床上,等待他離開。

     如今她想起了紮裡勒臨走時留在她門口的信。

    那封信她保留了幾天,放在枕頭底下,時不時把它拿出來,兩隻手輪流拿着它。

    最後,她沒有把信拆開,而是撕成碎片。

     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她來到這兒,給他打電話。

     現在,瑪麗雅姆為她年輕時那愚蠢的驕傲而後悔不已。

    她希望當時她請他進屋。

    請他進去,陪他坐下,讓他說出他想說的話,這樣有什麼害處呢?他是她的父親。

    他曾經不是一個好父親,這沒錯,但是時至今日,和拉希德的惡毒比起來,或者和她已經見識過那些男人之間彼此沖突的殘暴比起來,他那些錯誤顯得那麼平常、那麼值得原諒。

     她希望她當初沒有毀掉他的信。

     有個渾厚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通知她說已經接通了赫拉特市長辦公室的電話。

     瑪麗雅姆清了清喉嚨。

    “您好,大哥,我在找一個生活在赫拉特的人。

    他以前住過赫拉特,很多年前。

    他的名字是紮裡勒汗。

    他住在沙裡諾區,擁有那家電影院。

    您知道他現在住哪兒嗎?” 那個男聲中的憤怒清晰可聞。

    “這就是你打電話到市長辦公室的原因?” 瑪麗雅姆說她不知道還能打給誰。

    “原諒我,大哥。

    我知道您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但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這通電話關系到一些人的生死。

    ” “我不認識他。

    電影院很多年前已經關閉了。

    ” “或許您那邊會有人認識他,有人……” “這裡沒有其他人。

    ” 瑪麗雅姆閉上眼睛。

    “求求你,大哥。

    事關幾個孩子的生命。

    很小的孩子。

    ” 一聲長長的歎息。

     “也許那邊有人……” “這邊有個大院管理員。

    我想他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

    ” “好啊,求求你問問他。

    ” “明天打過來。

    ” 瑪麗雅姆說不行。

    “這個電話我隻能打五分鐘,我不……” 電話那端咔嗒一聲,瑪麗雅姆以為他挂掉了。

    但她能聽到腳步聲,說話聲,遙遠的汽車喇叭聲,還有一些不時被滴答的聲音打斷的機器嗡嗡聲,也許是電風扇。

    她換了一隻耳朵聽電話,合上了眼睛。

     她想像紮裡勒對着她微笑,把手伸進他的口袋。

     啊。

    對了。

    嗯。

    給你。

    不用再惦記啦…… 一件樹葉形狀的挂墜,上面有幾個被雕刻成月亮和星星的硬币。

     戴上它看看,親愛的瑪麗雅姆。

     你覺得怎樣啊? 我覺得你像個女王。

     幾分鐘過去了。

    然後是腳步聲,吱吱聲,還有咔嗒聲。

    “他認識他。

    ” “真的?” “他是這麼說的。

    ” “他在哪兒?”瑪麗雅姆說,“這個人知道紮裡勒汗在哪兒嗎?” 那人沉默了一會。

    “他說他很多年前就去世了,1987年。

    ” 瑪麗雅姆的心沉了下去。

    當然,她原本也考慮到有這種可能。

    紮裡勒如果還活着,應該是七十幾将近八十歲了,但…… 1987。

     他當時快死了,從赫拉特一路開車過來道别。

     她走到露台的邊緣。

    在這兒,她能看見酒店那個曾經遠近聞名的遊泳池,如今變得幹涸而污穢,滿是彈孔和剝落的瓷磚,顯得傷痕累累。

    那兒還有荒蕪的網球場,破舊的球網無精打采地挂在球場中央,如同毒蛇蛻下的死皮。

     “我要挂電話了。

    ”電話那端的聲音說。

     “很抱歉打擾到您了。

    ”瑪麗雅姆說,她對着電話,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她看見紮裡勒向她揮手,跳過一塊又一塊的石頭,穿過山溪,鼓鼓的口袋中裝滿了禮物。

    她曾為他屏住呼吸,祈求真主賜予她更多與他相處的時間。

    “謝謝你。

    ”瑪麗雅姆說,但另外一端的男人已經挂掉了電話。

     拉希德正在看着她。

    瑪麗雅姆搖了搖頭。

     “真沒用,”他說,一把将電話從她手中搶過去,“有其女必有其父。

    ” 走出大堂的路上,拉希德匆匆走到已經空無一人的咖啡桌旁邊,把最後一塊餅幹裝進口袋。

    他把它帶回家,拿給了察爾邁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