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關燈


     有個女人發現瑪麗雅姆正在看着鋁架。

     “她們把活的放在上面。

    ”她有氣無力地說。

     醫生是個矮小的女人,形容枯槁,穿着深藍色的布卡,動作像鳥兒一般迅捷。

    她說話總是帶着一副不耐煩的、焦急的口氣。

     “第一個孩子。

    ”她就是這麼說的,一點都不像是詢問,而像是說出一個陳述句。

     “第二個。

    ”瑪麗雅姆說。

     萊拉發出一聲慘叫,側過身子。

    她的十指緊緊抓着瑪麗雅姆。

     “生第一個的時候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 “你是她母親?” “是的。

    ”瑪麗雅姆說。

     醫生掀起她的布卡的下擺,掏出一件像圓錐體的金屬器具。

    她揭開萊拉的布卡,将這件器具較大的一端放在她的肚子上,小的那頭插進自己的耳朵。

    她聽了足足有一分鐘,換了幾個部位,又接着聽,又換部位。

     “現在我必須感受一下胎兒,小姐。

    ” 她戴上一雙用晾衣服的夾子吊在水槽上的手套。

    她用一隻手壓着萊拉的肚子,另外一隻手伸進她的體内。

    萊拉痛苦地呻吟着。

    醫生檢查完了之後,她把手套交給一個護士,護士用水沖洗了一下,又把它夾在繩子上。

     “你的女兒需要進行剖腹産手術。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們必須切開她的子宮,把胎兒取出來,因為胎兒的臀部對着子宮口。

    ” “我不懂。

    ”瑪麗雅姆說。

     醫生說胎兒的體位不對,所以它不會自己出來。

    “這種狀況持續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我們必須現在就去手術室。

    ” 萊拉扭曲着臉,點了點頭,然後腦袋歪向一邊。

     “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

    ”醫生說。

    她走到瑪麗雅姆身邊,側過身,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說了幾句話。

    這時她的聲調帶着一絲絲尴尬。

     “她說什麼?”萊拉呻吟着說,“胎兒有什麼問題嗎?” “但是她怎麼受得了?”瑪麗雅姆說。

     從醫生變得憤憤不平的語氣判斷,她肯定聽出了這個問題的指責意味。

     “你以為我想這樣啊?”她說,“你要我怎麼做?我需要的東西,他們不肯給我。

    我還沒有X光機,沒有抽吸器,沒有氧氣瓶,甚至連簡單的抗生素都沒有。

    每當非政府組織捐了錢,塔利班就把錢拿走。

    或者把錢挪用到給男人看病的地方去。

    ” “但是,尊敬的大夫,難道你就不能給她開一些藥嗎?”瑪麗雅姆問。

     “怎麼回事?”萊拉痛苦地說。

     “你可以自己去買藥,但是……” “把藥名寫下來,”瑪麗雅姆說,“你把它寫下來,我去買。

    ” 在布卡之下,醫生微微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她說,“首先,附近的藥店都沒有這種藥。

    所以你必須乘坐交通工具從一個地方找到另一個地方,說不定要找遍全城,而且能找到這種藥物的概率很低。

    現在已經快八點半了,所以你很可能會因為犯了宵禁令而被抓起來。

    就算你找到了,你也未必能買得起。

    或者你會發現自己正在跟一個同樣絕望的人競相擡高價錢。

    來不及了。

    這個胎兒必須現在就取出來。

    ” “跟我說到底怎麼回事!”萊拉說。

    她用手肘把自己撐了起來。

     醫生吸了一口氣,然後跟萊拉說醫院沒有麻醉藥。

     “但如果我們拖延的話,你會失去這個孩子。

    ” “那麼把我切開吧。

    ”萊拉說。

    她躺倒在床上,屈起膝蓋。

    “把我切開,把孩子給我。

    ” 破舊而污穢的手術室中,萊拉躺在輪床上,醫生正在水盆裡面洗手。

    萊拉渾身顫抖。

    護士把一塊布浸泡在黃褐色液體中,然後用它來抹她的肚子,每擦一次,她都會倒抽一口冷氣。

    另外一個護士站在門口。

    她推開吱嘎作響的房門,偷偷看着外面。

     這時醫生把布卡脫掉了,瑪麗雅姆看見她的頭發已經灰白,眼睛浮腫,嘴角的皮膚松弛,看得出來很是疲累。

     “他們要求我們穿着布卡做手術,”醫生解釋說,朝門口的護士揚了揚下巴。

    “她在那邊把風。

    如果她看到他們過來,我就得穿上。

    ” 她說出這句話的語調平靜得近乎漠然,瑪麗雅姆明白這種口氣代表了一個女人平息已久的憤怒。

    這是一個早就明白能繼續工作已經足夠幸運的女人,她想,這個女人肯定也明白,如果她膽敢反抗,塔利班能夠奪走她的其他權利,其他東西。

     萊拉肩膀兩邊各有一根垂直的金屬棍。

    清潔萊拉腹部的護士用夾子在兩根棍子上挂起了一張床單。

    床單在萊拉和醫生之間形成了一道帷幕。

     瑪麗雅姆走到萊拉的頭頂之後,蹲下身子,臉貼着萊拉的臉。

    她能感覺到萊拉的牙齒在打戰。

    她們的手指扣在一起。

     隔着簾幕,瑪麗雅姆看見醫生的身影在萊拉左邊移動,護士在右邊。

    萊拉的嘴巴一直是張開的。

    唾沫形成泡泡,在她咬緊的牙齒表面破裂。

    她發出一陣陣急促的嘶嘶聲。

     醫生說:“勇敢點,小妹妹。

    ” 她在萊拉身上彎下腰。

     萊拉的眼睛猛地睜開,然後她的嘴巴也張開了。

    她就這副樣子,使勁,使勁,再使勁,不停地顫抖,脖子上的血管突出,汗水從臉上滴下來,她的手指死死捏着瑪麗雅姆的手指。

     瑪麗雅姆将會永遠欽佩萊拉隔了那麼久才開始叫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