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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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笑話你哥。

    ” 吳摩西: “咋?” 老尤: “一輩子賣個老鼠藥,逗個嘴皮子,啥時候是個頭呀。

    ” 吳摩西: “那你還想幹啥?” 老尤看吳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着煙袋: “啥時也能發一筆橫财。

    ” 橫财誰不想發,但正因為是橫财,哪裡是好發的?吳摩西說: “想發橫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 老尤一愣,回過神兒來,又歎口氣: “沒錯。

    ” 吳摩西能看出來,老尤像店主老龐一樣,也對吳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幹事有些好奇。

    因是萍水相逢,兩人聊天時,老尤倒也不問。

    這天晚飯,吳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燴面。

    吃時覺得挺香,吃過回到客房,吳摩西覺得今天的燴面鹹了,又回廚房喝水。

    老尤這天收攤晚,還在廚房吃驢肉燒餅。

    吳摩西走到廚房門口,聽到店主老龐正和老尤說話,而且在說吳摩西,吳摩西便停住腳步偷聽。

    老龐: “這個人,帶一個小孩,天天住在店裡,啥也不幹,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啞嗓子: “這些天,我也納悶兒呢。

    ” 老龐: “我見人多了,那個孩子,不管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個人販子,要賣這孩子,在這等買主吧?” 老龐: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真不敢說。

    ” 接着兩人說起了别的。

    吳摩西想沖進去跟他們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幹事這事,來龍去脈,如何向外人解釋呢?解釋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無用的話,沒必要認真;隻是被人看成了人販子,讓吳摩西哭笑不得;也就歎口氣,又回到客房。

    白天店裡無人,有時吳摩西在槐樹下發呆,巧玲一個人也往外跑。

    吳摩西喊住她: “跑啥?丢了你。

    ” 巧玲: “我去汽車站看老尤賣老鼠藥。

    ” 汽車站就在旁邊;看巧玲膽子越來越大,過去怕外邊,現在一個人敢出門找人,吳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說: “你去,你去。

    ” 但巧玲還是膽小,沒吳摩西跟着,不敢去遠處;跑出雞毛店,在門口站站,也就回來了。

     轉眼之間,吳摩西和巧玲在店裡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

    在新鄉住了九天沒多想,因出門尋找吳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編謊話向吳家莊老吳解釋,向老吳的老婆解釋,向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的老姜解釋,向凡是向他打聽老高和吳香香的人解釋,如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這個謊如何編圓,心裡又有些犯愁。

    出門尋找吳香香隻來到新鄉,回去卻說去了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萬一有人問起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來就笨,别到時候露出馬腳,那就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樣就好了。

    就是這些謊能編圓,這件事過去,今後饅頭鋪如何重新開張,也費思量。

    吳香香拿走饅頭鋪賺的錢,吳摩西和巧玲在新鄉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盤纏;重新開張已無錢墊底;去白家莊老白家拉面,隻能先賒着;老白賣面從不賒賬,恐怕還得先去别處借錢;這個别處在哪裡,一時又想不出來。

    如果饅頭鋪玩不轉,将來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話。

    又想着九天前出來那天,南街老姜家要砸老高家的銀飾鋪,也不知砸了沒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個啥結果;這個結果會不會涉及自己。

    原想着一個假找能一了百了,回頭一想,事情又沒那麼簡單。

    又想,雖然出門尋找老高和吳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過去半個月了,也不知這對狗男女跑到哪裡去了。

    思來想去,到了半夜,還沒睡着。

    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從包袱裡翻出老詹的圖紙。

    原來說出門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沒想到九天過去,竟把這事給忘了。

    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

    聽着身邊巧玲和老尤的鼾聲,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門;在院中槐樹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雞毛店,來到街上。

    雞毛店地處新鄉東關,街上一片漆黑,往城裡望去,倒有光亮。

    吳摩西便順着路往城裡走,想找一個熱鬧去處,來解一下自己的煩悶。

    同時出來尋人一趟,隻到了新鄉;就是到了新鄉,也天天在東關雞毛店待着,連新鄉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也想在臨回去之前,看看新鄉,起碼别人問起新鄉,自己能答上來,不至于連到過的地方也答得驢頭不對馬嘴;那樣連新鄉也白來了。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到了新鄉城裡。

    城裡倒有電燈,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街兩旁就是些房子,一時看不出新鄉的模樣。

    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西關,來到新鄉火車站。

    一到火車站,吳摩西眼前豁然開朗。

    雖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車站仍人山人海。

    站前廣場上,擺滿了做生意的小攤,高聲叫賣着茶水、馄饨和胡辣湯。

    吳摩西在廣場上站了片刻,又越過這些人群,上了火車站的天橋。

    這時從北平開往漢口的一列火車正好進站。

    這是吳摩西平生頭一回見到火車。

    吳摩西二十一歲的時候,火車用的還是蒸汽機。

    火車像一條長龍一樣“嗷嗷”叫着,接着又“撲撲”地放汽,蒸汽彌漫起來,像饅頭房的蒸汽湧出來,把眼前的火車站給湮沒了。

    等火車停穩,蒸汽之中,看到從火車上下來許多人,又從站台上上去許多人。

    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們從哪裡來,又往何處去。

    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個也不認識。

    想起自己認識的親人,一多半不親;現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裡說着天南海北的話,或是着急上車的神色,突然都覺得那麼親切。

    成山成海的人,出門幹的都是正事;唯有一個吳摩西,出門幹的事對人說不出口:假裝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

    吳摩西突然想坐火車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别人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但火車已經開動了,轉眼之間,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僅剩下一個冷清的站台。

    吳摩西看着站台牆上的大鐘,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鐘上的時間,已是早上六點;擡頭看看天,東方已經泛白;知道該回東關雞毛店了。

    等吃過早飯,還要跟巧玲回延津呢。

    便從火車站出來,信步走回雞毛店。

     待回到雞毛店,天已大亮。

    吳摩西進了屋子,發現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

    吳摩西以為巧玲一大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車站賣老鼠藥,帶上了巧玲;便去汽車站找巧玲。

    到了汽車站,往常老尤擺攤的地方,是一個空地;打聽旁邊賣燒雞的一個老頭,老頭說老尤今天沒來,還向吳摩西打聽,老尤是不是病了;吳摩西心頭不禁一緊。

    匆忙回到店裡,回到屋裡,發現老尤過去放在牆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見了,知道事情壞了。

    慌忙去找店主老龐,老龐剛從街上買菜回來,也不明就裡。

    吳摩西急得大叫,夥夫倒從廚房鑽出來,說五更雞叫起來做飯,聽見巧玲哭,嚷着找吳摩西;接着看老尤拉着巧玲的手,一塊兒出門了。

    吳摩西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

    如老尤帶着巧玲去找吳摩西,不會帶他的行李;現在連行李都帶走了,肯定是借吳摩西出門,把巧玲拐跑了。

    這才知道十天來,他上了老尤的當。

    那天夜裡與老尤說起話來,老尤曾說要發一筆橫财,當時聽着也就是個笑話;吳摩西還說,老尤黑不下心;沒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發的橫财,竟想到巧玲頭上。

    兩人扯起别的話來,老尤總愛順着吳摩西說;現在看,順着你說的人,心裡就是憋着壞。

    還有一種可能,老尤看吳摩西帶着巧玲,十天來住在店裡,啥也不幹,真把吳摩西當成了人販子,現在抄了吳摩西的後路,才對巧玲下了手。

    不管老尤怎麼想,結果都一樣,巧玲丢了。

    吳摩西顧不上和老龐和夥夫啰嗦,慌忙跑出雞毛店,去尋老尤和巧玲。

    店主老龐突然想起什麼,在後邊攆着喊: “你和老尤,今兒還沒結賬呢!” 吳摩西顧不上回頭理他,急着往前跑。

    繞過汽車站,先将周邊的大街小巷尋了個遍。

    但哪裡還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裡找,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到中午,也沒個結果。

    這時突然明白,自己在新鄉也是瞎找。

    老尤拐了巧玲,怎麼會在新鄉停留,等着吳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開封人,必是帶着巧玲去了開封。

    還不知老尤怎麼騙巧玲的呢,五更雞叫時,巧玲發現吳摩西不見了,“哇”地一聲哭了;老尤便說帶她去找吳摩西,騙她出門;接着又說吳摩西一人先去了開封,帶她去開封;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膽子又小,出門在外,認識的人隻有老尤,老尤過去還讓她吃過驢肉燒餅,隻好跟着老尤走。

    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雞毛店。

    跑向雞毛店不是要回雞毛店,而是跑到旁邊汽車站,想搭汽車當天趕到開封。

    待到了汽車站,去開封的汽車隻在上午發車,下午有去安陽的,有去洛陽的,有去鄭州的,就是沒去開封的。

    吳摩西轉身又離開汽車站,一個人向開封跑去。

    新鄉離開封二百一十裡,吳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裡,到了黃河邊。

    這時天已經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經回家了;吳摩西隻好在河邊停下來,等着明天。

    在路上跑着不覺得心急,待坐在河邊喘氣,心又急起來。

    昨天巧玲還好好的,在自己身邊,今天巧玲就不見了。

    巧玲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