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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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挑水不用多說話,隻講出把子力氣;一個挑水的,主顧還讨厭你多嘴多舌。

    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也碰到熟人,如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還有賣蔥兼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與生人說了半天話,見到他們,倒覺得親切。

    接着又覺得,日子過得累不單是不喜歡賣饅頭,比賣饅頭更累的是,他與吳香香不對脾氣。

    不對脾氣不是說她曾唆使吳摩西殺人,吳摩西與她不親;比讓去殺人更讓人頭疼的是,過起瑣碎日子,兩人說不到一起。

    殺人是一時的事,過日子可是細水長流。

    吳摩西跟人說話吃力,吳香香跟人說話不吃力。

    兩個人在說上不一個秉性,辦起事來就更加不一樣了。

    吳香香看吳摩西賣一天饅頭下來,因為個說,就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閻羅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卻是一個悶嘴葫蘆,連話都說不到點上,何況做?在外邊不會說話還在其次,兩人回到家裡,不管是發面,或是揉面,或是蒸饅頭,吳摩西也皆無話。

    甚至夜裡到了床上,幹起那事,吳摩西也無話墊着,上來就幹,也讓吳香香哭笑不得;幹比不幹還讓吳香香憋得慌。

    吳香香娘家是吳家莊一個皮匠,她爹就是個悶嘴葫蘆,她娘是個快嘴。

    她爹一天說不了十句話,她娘一天得說一千句話;話多不一定能占上風,還看誰能說到理上;問題是她爹話雖少,但句句也說不到點上;她娘話多,不管在不在點上,都将那十句給淹了。

    吳家莊都知道,老吳家是老婆做主,男人隻是個擺設。

    吳香香在說話上像她娘。

    但吳香香說話和她娘又有不同。

    她娘不識字,話雖然多,一多半是胡攪蠻纏;吳香香上過三年私塾,話能往理上說,不但能往理上說,偶爾還能抓住事情的骨節,正是因為這樣,更能挑出人的毛病。

    吳香香當初嫁給姜虎,姜虎雖也不愛說話,但脾氣犟,動不動就打人,吳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吳摩西,吳摩西雖然大鬧過延津城,但日子過久了,發現他為人做事處處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鬧延津城也是一時逞能,也就處處不怵他,反倒事事壓他一頭。

    漸漸,在吳家饅頭鋪,也像吳家莊老吳家一樣,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吳香香做主。

    吳香香像個男的,吳摩西倒像女的。

    吳摩西“嫁”給吳香香,倒也名副其實。

    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是吳摩西一個人,有時是夫妻兩個人,全看家裡忙閑。

    如果是夫妻兩個一塊兒賣饅頭,來買饅頭者,皆與吳香香說話,不與吳摩西說話,好像吳摩西是個擺設。

    一些浪蕩子弟,買饅頭時,也與吳香香說些風話,占些嘴上的便宜;吳香香也是兵來将擋,水來土屯。

    浪蕩子弟拿起簍裡的饅頭,在手裡掂了掂: “饅頭不大呀。

    ” 吳香香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意思,便說: “給你蒸個山?你吃得下嗎?” 浪蕩子弟盯着吳香香的胸脯: “也不白,沒那個饅頭白。

    ” 吳香香皮膚白,在縣城是出了名的。

    吳香香: “那個饅頭白,你吃了得給我叫娘。

    ” 吳家饅頭鋪平日蒸饅頭,逢年過節,也蒸包子。

    浪蕩子弟: “哎喲,包子裡沒餡呀。

    ” 或者: “餡裡沒肉。

    ” 吳香香知他說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 “給你包裡一頭牛,出來頂死你!” 浪蕩子弟并沒占着一句便宜,還被吳香香拐着彎罵了一頓。

    衆人都笑了。

    因是說笑話,不能當真,吳摩西也笑了。

    這些應對的話,吳摩西就想不起來,倒也佩服吳香香的腦子比自己靈。

    或者說,吳香香跟姜虎過的時候,吳香香的口才被姜虎壓住了;現在換了吳摩西,吳香香就成了吳香香。

    賣饅頭有吳香香在,饅頭就賣得快,好像大家不是來買饅頭,而是來聽吳香香拐着彎罵人;吳香香不在,剩下吳摩西一個人,饅頭就賣得慢,一直賣到倪三打更,還要剩些筐底。

    夜裡回去,吳香香見饅頭賣得不如意,便說吳摩西。

    如果吳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說;如果心情不對,就是大說,直把吳摩西說得頭昏腦漲。

    好像吳摩西活了二十年,連說話辦事都沒學會,一切得從頭再來。

    就是從頭再來,一切從何入手呢?吳摩西又想,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說,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壓着,怕是永無出頭之日。

    但又想,縣長老史已經走了,自己已被新縣長老窦趕了出來,與沿街挑水比,總算有個家,每天能吃得飽,身上穿的,也比過去體面許多;不被吳香香壓着,自己還能到哪裡去?還是有求着别人的一面。

    面上求着别人,話上就得吃些虧,也不全是口才的問題。

    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吳香香說他,他想起話來,就回一嘴;想不起來,就悶着頭不說話。

    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時候少,想不起的時候多。

     吳香香有個女兒叫巧玲。

    這年五歲了。

    巧玲從小調皮,一歲多的時候,她玩的時候,總得有人看着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燈盞,就是在竈懷裡玩火,燃着了柴草,得趕緊用水潑滅,不然房子就燃着了。

    巧玲三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

    起初是小病,中秋節吃月餅,吃壞了肚子,拉些痢疾。

    姜虎和吳香香沒當回事,也是圖省事,讓她誤吃了江湖郎中幾顆藥丸,痢疾倒是止住了,開始發高燒。

    姜虎隻好回頭再找正經的藥堂。

    縣城北街老李家有一個“濟世堂”,“濟世堂”有一個坐堂的中醫叫老缪;讓老缪看過,巧玲又吃了老缪幾服中藥,高燒仍是不退,脖子向後肘着。

    姜虎隻好雇馬車到新鄉“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幾服中藥,高燒退了,頭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開始拉東西。

    這次不拉痢疾,開始拉蟲子。

    拉出的蟲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來粒,在糞便裡湧動;一粒看着不大,十來粒滾到一起,擱在人肚子裡就受不了。

    巧玲天天捂着肚子喊“哎喲”,一個月下來,瘦得像個小鬼。

    姜虎隻好又雇馬車到開封“懸壺堂”,吃了“懸壺堂”幾服中藥,蟲子終于不見了,臉上又開始出斑疹。

    又雇馬車到汲縣“回春堂”去看斑疹,前後去了三次,吃了“回春堂”二十多服中藥,臉上的斑疹才一點點消退,人漸漸胖了起來,有了個人模樣。

    一場病看下來,前後花了半年時間,百裡之内的藥堂,算是跑遍了。

    本是一泡痢疾,螞蟻般的事,最後拐了幾道彎,變成了一頭大象;本為圖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幾十倍的工夫,幾十倍的錢。

    更讓姜虎和吳香香懊惱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從此落下個膽小。

    過去無法無天,現在變得膽小。

    但她這膽小不是一般的膽小;一般膽小是見啥怕啥,巧玲膽小是隻怕外邊,不怕家裡。

    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熱鬧,别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裡跑;與别人家孩子鬧了别扭,别的孩子打她,她不敢還手,隻會哭。

    但在家裡,似換了一個人,仍敢玩燈玩火,敢跟吳香香頂嘴;吳香香說東,她非說西;吳香香讓她攆狗,她非攆雞。

    但在家裡仍怕天黑;吳摩西沒“嫁”吳香香之前,她夜裡得跟娘睡;吳摩西來了之後,她隻好一個人睡;但夜裡睡覺,屋裡得通宵點燈。

    吳香香嫌她是夾尾巴狗,隻會在家裡汪汪,不太喜她。

    吳摩西進門之後,一開始和巧玲不熟,兩人互不來往;後來熟了,倒有些脾氣相投:共同不喜歡外邊。

    吳摩西與吳香香說不着,與巧玲說得着;巧玲與吳香香頂嘴,與吳摩西不頂嘴。

    能說到一起,哪裡還用頂嘴?饅頭鋪蒸饅頭要買白面;十天一次,吳摩西要到四十裡外白家莊老白的磨坊拉面。

    縣城也有磨坊,但白家莊老白磨坊的面,每斤要比縣城磨坊便宜二厘,面的黑白,也差不到哪裡去;一斤差二厘,一次拉兩千斤面,也差出四塊來錢;四塊來錢,是賣一天饅頭的賺頭;所以十天一次,要去白家莊拉面。

    從縣城到白家莊,去時四十裡,回來四十裡,共八十裡;套一個毛驢車,要走一天時間。

    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面,就不用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去拉面的時候,巧玲愛跟吳摩西去白家莊。

    吳摩西在别人面前不會說話,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變利索了。

    趕着毛驢車,兩人邊走邊聊。

    吳摩西問: “巧玲,昨晚做夢了嗎?” 巧玲: “做了。

    ” 吳摩西: “啥?” 巧玲: “水淹了床。

    ” 吳摩西: “你幹啥了?” 巧玲: “我騎了一頭牛。

    ” 巧玲管吳摩西叫“叔”,不叫“爹”。

    這樣稱呼吳摩西,起先是吳香香的主意;後來叫順了嘴,就沒再改口。

    吳摩西對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吳摩西”;對一個外來的稱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計較。

    往往毛驢車一出縣城,巧玲就說: “叔,今天要早點兒回來。

    ” 吳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從白家莊回來得晚,就會走夜路。

    但吳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 “剛出門,日頭就老高了;到了白家莊,還得裝面;接着還要打尖;往回走,怎麼也得趕上天黑。

    ”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還讓我鑽到被窩裡,把口紮嚴實。

    ” 每次去白家莊拉面,吳摩西都帶上一床被窩。

    如果天黑,巧玲就鑽到被窩裡,讓吳摩西用麻繩将被窩紮上;紮上口,巧玲就覺得把天黑擋在了外面。

    吳摩西: “給你紮上口,你不能睡着,得跟我說話。

    ” 巧玲: “我不睡着,跟你說話。

    ” 但如趕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驢車的被窩裡睡着了。

    一開始沒有睡着,但話說不上十句,就睡着了。

    吳摩西“嫁”吳香香時,還嫌寡婦帶一個孩子;現在看,幸虧有這個巧玲。

    一家三口,就這麼磕磕碰碰,過了下來。

    唯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吳摩西和吳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吳香香不見有喜。

    有喜無喜,吳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個吳摩西?吳香香不着急,吳摩西也不敢着急。

    再說,這也不是着急的事。

    轉眼秋去冬來,就到了年底。

    一到年底,大家都開始張羅過年的東西,也是饅頭鋪生意最好的時候。

    平日一天蒸七鍋饅頭,現在一天蒸十鍋饅頭,還不夠賣。

    臘月二十七這天,吳香香在家盤賬,吳摩西一個人到十字街頭賣饅頭;買饅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