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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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吳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滿頭大汗。

    這時縣城東街賣熏兔的老馮來到饅頭攤前,老馮是個豁嘴,先說: “饅頭不白呀。

    ” 吳摩西仰起臉,見是老馮,知是開玩笑,笑了。

    老馮: “心裡癢癢了沒有?” 吳摩西不知老馮指的哪一方面,腦子有些蒙。

    老馮: “眼看又到年底了,該玩社火了,你還得來呀。

    ” 吳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

    想起豁嘴老馮還是社火會的會首。

    一年下來,先在縣政府種菜,如今隻顧蒸饅頭賣饅頭,把個社火給忘了。

    去年不玩社火,他還進不了縣政府,接着還成不了親。

    正是因為成親,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吳摩西能馬上答應會首老馮;但今年“嫁”了吳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會耽誤做生意,吳摩西就不敢自專。

    雖然玩社火是在元宵節,饅頭生意沒有年前好,但元宵節串親趕廟會的人多,饅頭也比平日好賣。

    老馮見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吳香香的主,便說: “年前給我回信。

    隻要你答應,閻羅還是你的,讓雜貨鋪的老鄧,去扮媒婆。

    ” 又說: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給你帶來了好事,說不定今年的社火,又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 吳摩西搖頭一笑。

    哪能舞一回社火,帶來一回好運氣?有頭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

    但不提社火吳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吳摩西心裡真癢癢起來。

    心裡癢癢不光圖個玩,而是比起瑣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虛”。

    所謂“虛”,是一句延津話,就像“噴空”一樣,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讓人脫離眼前的生活。

    當年吳摩西喜歡羅長禮喊喪,就是因為喊喪也有些“虛”。

    如今天天揉饅頭蒸饅頭賣饅頭,日子是太實了。

    正是因為太實了,所以想“虛”一下。

    當天賣饅頭到倪三打更。

    因是年前,吳摩西一個人,也把十鍋饅頭賣完了。

    推着空車回家,吳香香見他饅頭賣完了,也有些高興。

    也是趁着吳香香高興,吳摩西洗了手臉,躺在床上,便與吳香香說起元宵節玩社火的事。

    吳摩西想着,雖然兩人平日不對脾氣,但共同從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該讓人喘口氣了。

    但出乎吳摩西意料,吳香香想也沒想,一口就回絕了。

    回絕不是吳香香不喜歡社火,而是吳摩西平日連饅頭都賣不好,不想着借過節将功補過,腦子裡還想着玩;耽誤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吳摩西這人沒心;平日說他那麼多,看來都白說了。

    不是氣耽誤生意,是氣這個白說。

    但她不說白說,仍說生意: “你要去玩,生意誰做?” 吳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頭天裡發好面,平日五更起床,到時候我三更起床,揉面蒸好饅頭,白天不耽誤你賣。

    ” 吳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裡你也别蒸,白天我也不賣,咱都歇着。

    ” 吳摩西知道她說的是氣話,退一步說: “要不咱倆一人一天,輪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 吳香香本不生氣,見他讨價還價,就生氣了。

    生氣不是他退一步還要玩,而是平日以為他沒主意,誰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

    吳香香平日說的話,他聽不進去,原以為是他沒心,通過一個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在心裡不說;如果平日有心,兩人就成了兩條心,不聽她的話,就成了故意的。

    這就不是一個白說不白說的事,是她上當受騙的事。

    吳香香柳眉倒立: “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裡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來你啥也不說,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麼心?你從來沒把這裡當家吧?你就想傍着我們娘倆圖個吃喝吧?現在吃夠了喝夠了,又開始玩了。

    你不這麼死乞白賴要玩,說不定我讓你玩;你死乞白賴要玩,我今年偏不讓你玩。

    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還得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夜裡你該蒸饅頭蒸饅頭,白天你一個人去街上賣,我在家歇着。

    你不是有勁玩嗎?那就把勁用到正地方。

    ” 吳摩西見她越說越多,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第三件事;已經說的不是社火,成了治氣。

    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話;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話,在吳摩西也不容易,吳摩西便脫口而出: “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夥計;夥計到了年關還放假呢。

    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吳香香見吳摩西這麼說,愣在那裡。

    這是吳摩西自“嫁”過來,說的第一句硬話。

    話硬吳香香也不怕;吳摩西說一句,她能說十句。

    但她什麼也沒說,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吳摩西一個人撂在床上。

    接下來三天,吳香香皆與吳摩西分睡;吳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裡,夜裡倒不用點燈了。

    兩人别别扭扭,年也沒有過好。

    到了元宵節頭前,吳摩西就沒随老馮他們舞社火,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

    沒有舞社火這回事,去街上賣饅頭會是兩個人;出了這檔子事,吳香香說到做到,自己在家歇着,去十字街頭賣饅頭,就成了吳摩西一個人。

    吳香香: “自作自受,讓你跟我兩條心!” 吳摩西歎息一聲,天天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

    但社火隊并沒有因為吳摩西沒來,就停了下來;仍像去年一樣,又在縣城鬧了七天。

    從陰曆十三,直鬧到陰曆二十。

    閻羅這個人,今年就換成了油漆匠小杜;雜貨鋪的老鄧,去年閻羅沒扮好,今年改扮媒婆。

    每天他們敲着打着,舞着鬧着,從十字街頭穿過;人山人海中,吳摩西邊賣饅頭,邊捎帶看上兩眼。

    或者,幹脆連這兩眼也不看了,埋頭賣饅頭,就當社火不存在。

    眼裡不存在,心裡倒更存在了。

    白天不看,夜裡不由自主,像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一樣,社火開始在腦子裡走。

    當時老魯腦子裡走的是晉劇,現在吳摩西腦子裡走的是社火。

    表面和吳香香睡在一起,腦子裡卻鑼鼓喧天。

    共工蚩尤、妲己祝融、豬八戒孫悟空、閻羅嫦娥,人物一個不少;挾肩提胯,仰臉頓足,一颦一笑,還有“拉臉”,過程一步不落。

    從縣城東街舞到西街,又從南街舞到北街。

    舞着舞着睡着了,夢裡又接着舞。

    有時又夢到社火隊人手不齊,老馮又在着急,四處尋找吳摩西來救場;或是自己坐在鏡前,正在畫臉,老也畫不好,但一筆一筆,描的似不是閻羅,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着,又脫離了社火隊,一身長裙,飄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

    突然醒來,窗外雞叫了,覺得一切恍若隔世。

    五更雞叫,又得起來蒸饅頭。

    蒸完饅頭裝饅頭,然後推到十字街頭去賣。

    這樣腦子不停,連軸轉了三天,吳摩西沒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還累。

    正月十七這天上午,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喊着賣着的間隙,竟睡着了。

    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見賣饅頭的睡着了,便将吳摩西兩簍饅頭給搶了。

    搶的也不是兩簍饅頭,每一簍都已賣出一多半。

    吳摩西猛地醒來,開始攆這些頑童。

    但抓住這個,跑了那個;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搶到手的饅頭上吐唾沫,就是将饅頭再搶回來,也無法賣了。

    中午,吳摩西推着空車回家,吳香香已聽說饅頭被搶的事。

    大人欺負吳摩西吳香香不急,連孩子都敢欺負他,吳香香急了。

    天天受人欺負,竟還想着玩社火。

    吳香香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說吳摩西,或罵吳摩西;說了,也罵了,吳摩西還不長進;不長進沒什麼,遇事還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門卻被一幫孩子給欺負了。

    見吳摩西進來,吳香香二話不說,揚手打了吳摩西一巴掌。

    打完,才找補一句: “你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嗎?你連俺吳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丢盡了!” 這是自吳摩西和吳香香成親以來,吳摩西挨的頭一回打。

    吳摩西本想還手,真打起來,吳香香也不是對手。

    但吳摩西沒打吳香香,隻說了一句話: “去!” 轉身走了。

    意思是要跟吳香香一刀兩斷。

    吳摩西離開饅頭鋪,去了過去扛大包的貨棧。

    這時想起來,離開貨棧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貨棧,仿佛就是昨天,跟吳香香過的這大半年日子,好像隻是影子中的事。

    大正月裡,貨棧扛大包的夥計,都回家過年了。

    過年時也無貨可扛。

    無人也好,圖個清靜。

    街上又鑼鼓喧天,社火隊舞到了貨棧門前。

    本來身子又自由了,吳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吳摩西既沒心思出來看,也沒臉出來看。

    心裡亂想着,下午轉眼過去,到了晚上,吳摩西隻顧賭氣從饅頭鋪出來,沒帶鋪蓋,夜裡隻好睡在稻草堆裡。

    貨棧牆角,扔着幾片裝大包的破麻袋,吳摩西便把麻袋片抻開,蓋到身上禦寒。

    第二天白天,又在貨棧待了一天。

    餓了,悄悄到貨棧對面老劉的燒餅鋪賒了幾個燒餅。

    吳摩西以為一天一夜過去,吳香香回過神兒會後悔,或會消氣,過來找他,或接着再吵。

    但吳香香沒有露面。

    這時吳摩西心裡又有些發虛,擔心吳香香真生了氣,也要跟他一刀兩斷;自己在饅頭鋪的生活,真要到此為止,從此又得重操舊業,沿街給人挑水,過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又後悔當初挨了一巴掌,不該賭氣離開饅頭鋪,就是跟吳香香打起來,跟吳香香的線頭也不會斷;現在自己把線頭給揪斷了,自己怎麼續上去呢?說話又到了晚上,吳香香還沒有來。

    吳摩西歎息一聲,又扯開麻袋片,準備睡覺。

    剛要睡着,聽到有動靜,仰身坐起來,發現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喘氣。

    吳摩西以為巧玲和吳香香一起來的,吳香香在門外等着,讓巧玲進來喊他。

    人不來找他,吳摩西心裡有些發虛;有人來找,吳摩西反倒又賭起氣來。

    吳摩西: “讓你媽進來,我跟她有話說。

    ” 巧玲: “我媽沒來。

    ” 吳摩西吃了一驚: “那你跟誰來的?” 巧玲: “我自個兒來的。

    ” 吳摩西心裡又開始發虛: “你媽讓你來的?” 巧玲搖搖頭: “我媽讓我一輩子不理你,是我自個兒偷偷跑來的。

    ” 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麼: “你不是怕黑嗎?怎麼跑這麼遠來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

    明天該去白家莊拉面了。

    ” 吳摩西潸然淚下。

    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饅頭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