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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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引來的錫劇班子,當家的男旦叫蘇小寶,十七歲一孩子,長得玲珑剔透,戲台上風情萬種,卸了裝又不苟言笑,又對老史的心思,故在錫劇班子中,引的是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

    天天到戲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錫劇,也就為看個蘇小寶。

    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錫劇看社火,不是因為看錫劇看厭了,恰恰是因為蘇小寶在蘇州的老舅死了,蘇小寶趕回蘇州奔喪,老史覺得戲台上一下空了,這才抽身出來,看萬民舞社火。

    老史不看社火,還發現不了楊摩西;楊摩西能進縣政府,以為該感謝社火,其實應該感謝錫劇中這位男旦蘇小寶;接着應該感謝蘇小寶的老舅,死的是個時候。

    蘇小寶奔喪回來,老史又接着看錫劇。

    除了看戲,戲後,老史還把蘇小寶叫到縣政府他的住處,兩人一待一夜。

    縣長和一個男旦來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這裡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又像當年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聽後也是一笑。

    大家或許以為老史和蘇小寶幹了什麼,其實老史和蘇小寶一夜待下來,并不上床做什麼,就是在一起說個話。

    說話也不用嘴,而是用手,兩人對面坐着,在下圍棋,講的是個手談。

    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與衆不同,講的不是做,而是個“意”啊。

    隻是要求蘇小寶,手談時也不卸戲裝和臉上的油彩罷了。

    老史和蘇小寶手談,也不是天天談,天天談就把人累着了;而是十天一談,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緩,倒也怡然自得。

    雖然他們關在屋子裡是手談,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細,以為他們在一起什麼都幹了。

    一男一“女”,在一個房子裡關了一夜,要說兩人啥都沒幹,别說别人不信,整個縣政府的人都不信。

    但大家信不信,老史并不在意,平日見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屬,反倒更加怵老史。

    怵不是怵他是縣長,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數。

     四月十五這天晚上,老史又去戲院看戲。

    戲完,回到縣政府住處,老史又和穿着戲裝的蘇小寶手談。

    房外的月亮好大,但兩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對外面并無留意。

    從深夜手談到天亮,兩人竟手談出一盤奇局。

    這棋局的名字叫“風雪配”。

    雖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機關之巧妙,一招一式,一闆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機應變,待到棋終,突然出現了大境界。

    整個棋局雖風雲密布,但天蒼蒼,地茫茫,黑白之間,楔榫連接,出現了天作之合。

    這種天作之合,許多人手談了一輩子,也無遇到過;或許快接近了,又擦肩而過。

    手談并不為個輸赢,為輸赢者皆是俗物,而為手拉手共同去一個過去沒去過的地方。

    不為手談,不為棋局,為了這天作之合,兩人第一回有了肌膚之親。

    親也沒親别處,就是一個抱頭痛哭。

    兩人日常都不苟言笑,為了一盤棋,竟共同大放悲聲。

    他們的大放悲聲,也不像别人一樣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淚罷了。

    正是這樣抽抽噎噎,兩人才能哭到深處。

     縣政府有一個掃地的叫老甘,老甘長個大腦袋,說話聲大,像敲鑼。

    在縣政府四十多個屬員中,楊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

    兩人走得近并不因為一個是掃地的,一個是種菜的,地位相仿;或縣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雖是一掃地的,卻喜歡教誨人。

    别的文案書記都是刀筆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楊摩西是一種菜的,又是新來的,老甘便找到了白話的地方;楊摩西新來,對縣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點;兩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說話。

    四月十三這天,老甘在鄉下的老婆生了個兒子,老甘要回家擺酒席,挂了七天假。

    臨走時,來到菜園子,唉聲歎氣。

    楊摩西不解: “生個兒子該高興,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 “不是兒子的事,我一走,對這裡不放心。

    ” 楊摩西: “不就一個掃地嗎?我替你掃就是了。

    ” 老甘: “要是掃地我就不說了,關鍵是縣長的夜壺。

    ” 原來縣長老史的夜壺,每天清晨歸老甘倒。

    有時老甘也把夜壺提到菜園子裡,用縣長的尿澆菜。

    老甘: “把縣政府的人想遍了,交給誰,我都不放心。

    ” 楊摩西: “不就一個夜壺嗎?我替你倒就是了。

    倒完,刷幹淨,我再給放回去。

    ” 老甘: “你倒是個老實人。

    可你耳朵管用嗎?” 楊摩西愣在那裡: “啥意思?” 老甘拉楊摩西坐下,開始一五一十說夜壺的事。

    原來這倒夜壺不隻是個倒,也講個時辰;講時辰不是倒尿也圖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趕到縣長老史剛剛起床;老史還沒起床,你進去倒夜壺,打擾了老史睡覺;老史起床了,你沒及時倒,讓一個夜壺在臉前擺着,也不是個事;老史還沒起床,你就得在窗外候着;聽到裡邊有響動了,忙進去倒夜壺;不早不晚,趕個恰如其分。

    老甘說完,楊摩西聽明白了: “我每天起早點兒,在縣長窗下候着就是了;聽到動靜,我馬上進去。

    ” 老甘歎口氣: “也隻好這樣了,千萬不可大意。

    ” 從四月十四這天,楊摩西種菜之外,又多了一個差事,給縣長倒夜壺。

    十四這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楊摩西就去縣長老史窗前候着。

    候了一個時辰,聽到老史在裡邊咳嗽,楊摩西忙進去提夜壺。

    老史看他進來,倒一愣: “啥事?” 楊摩西: “替老甘倒夜壺,老甘老婆生孩兒了。

    ” 老史也沒在意,楊摩西提着夜壺就出去了。

    十五早起倒夜壺也很順利。

    但老甘走時忽略了,他走的這七天,跨一個陰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蘇小寶在一起手談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壺要待蘇小寶走後。

    老甘沒交代,楊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細。

    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

    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蘇小寶相擁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時。

    楊摩西聽到屋裡有響動,以為縣長老史起床了,也沒多想,推門就進去了。

    待進去,看縣長和一個塗着彩臉穿着戲裝的戲子摟在一起哭,吓了一跳,不禁“啊”了一聲。

    他這一“啊”不要緊,把老史和蘇小寶驚着了。

    雖這擁是因為棋局而不是别的,但在外人面前,蘇小寶首先清醒了,從沒去過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開老史,面向牆站着。

    老史回頭看到楊摩西,心中還有些恍惚;待也從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

    怒不是怒楊摩西看到了這場面,而是怒他和蘇小寶還沒有哭到深處;這回哭不到,也許永遠沒這個機緣了;本來能走得更遠,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現在因為楊摩西突然撞進來,一切都半途而廢了。

    氣惱之下,老史有些語無倫次,沒問楊摩西,倒問蘇小寶: “咋回事?” 蘇小寶面壁不回答。

    楊摩西已吓得渾身哆嗦,倒是替蘇小寶說: “我來倒夜壺。

    ” 因為一個夜壺,讓天作之合半途而廢,老史更氣了。

    平日他不苟言笑,現在也仰着脖子喊: “你給我滾!” 楊摩西跟鬥流水,逃回到菜園子,夜壺也沒倒成。

    楊摩西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以為老史要辭他,但老史過後也沒辭他,隻是從此之後,不再跟楊摩西搭話。

    楊摩西以為老史對他手下留情,豈不知縣長老史,從來不對人手下留情,隻不過這氣生得有些大,生氣不隻對楊摩西一個人;禍是楊摩西惹的,老史由楊摩西起,突然對全世界失了望。

    一個閻羅,在社火中還與衆不同,到這個世界種菜,昏頭昏腦,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對眼前這個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大家。

    辭了楊摩西,換一個種菜人,也不會比楊摩西或他愛“幹政”的表叔好到哪裡去;失望之下,沒換楊摩西。

    但楊摩西不知道老史是咋想的,雖然人還留在縣政府,開始誠惶誠恐;每天種菜時,總覺得頭上懸着一把劍,剛進縣政府的時候,心裡也沒這麼怕。

    也是将功補過的意思,種菜的時候,倒更加勤謹;縣政府其他屬員支使他,也跑得更歡了。

    也是禍兮福焉,正是夥夫老艾支使他三天兩頭去十字街頭買饅頭,讓楊摩西認識了吳香香。

    楊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認識吳香香。

    吳香香除了在縣城西街“吳記馍坊”蒸饅頭賣饅頭,也到十字街頭做生意。

    冒着蒸汽的饅頭籠子上,插着“吳記馍坊”的幌子。

    楊摩西哪天挑水少了,身上缺錢,便到縣城北關“老冉粥鋪”喝粥,隻喝稀的,不吃幹的;哪天挑水多了,身上有了餘錢,也到十字街頭買過吳香香的饅頭。

    但現在買吳香香的饅頭,和過去又有不同。

    不同不是說過去就買一個人的饅頭充饑,現在縣政府四五十口人吃飯,饅頭一買就扛一簍;而是身份與過去不同。

    吳香香過去賣給挑水的楊摩西饅頭,并無留意他;現在見縣政府的楊摩西來了,心裡便留了意。

    留意還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四個月前縣城鬧社火時,她和大家一樣,注意過這個閻羅,注意過這個閻羅與别的閻羅不同。

    但當時也就是個注意,沒想過把自己跟一個舞社火的連在一起;現在這個閻羅成了縣政府的屬員,她才知道他不單會舞社火。

    楊摩西過去挑水時,街上從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沒拿他當回事;現在見他進了縣政府,而且是縣長老史看上的人;大家隻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楊摩西,又與過去不同。

    十字街頭的饅頭攤旁,是鞋匠老趙的攤子。

    楊摩西挑水時,走路磨鞋,三天兩頭到老趙的攤子補鞋。

    因賒過兩回賬,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