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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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着那麼大的脾氣和勁頭。

    接着令人沒想到的是,血流滿面的山東人,身上藏着刀子;一開始被磕頭猝不及防,接着被磕暈了頭,沒有反應;待回過神來,突然從腰裡掏出一把刀,一下捅進姜虎的胸腔裡。

    待拔出刀來,血“忽”地一聲,噴了一牆。

    老賴老布見姜虎倒了,隻顧去拉姜虎;回過神兒來,兩個山東人和那個山西姘頭,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出門去尋,隻見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飄起大雪。

    姜虎在地上喘了一陣氣,頭一勾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攤血。

    老布老賴也拉着雜碎湯店主到縣政府報了官,但兇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們的名姓,又不知他們是山東哪州哪縣人,隻聽出一個口音;一個山西姘頭,也是四海為家;腳在人身上長着,哪裡捕去?老布老賴也是無奈,在沁源停了三天,隻好将姜虎的屍首拉回了延津。

    老布又與老賴商量,瞞下姜虎的死因,不說是老布老賴在山西惹了禍,隻說是姜虎在沁源與人發生了口角,打鬥起來,被對方捅死了。

    去山西販蔥時還是一大活人,回來是一具屍首。

    姜虎的老婆吳香香,抱着孩子,哭昏過去好幾次。

    時逢年關,門闆上本該貼鮮紅的對聯,現在換成了白色的燒紙。

     姜虎死後,吳香香成了寡婦,一個人在饅頭鋪揉面。

    有姜虎在,雖然姜虎不愛說話,走來過去,饅頭鋪也顯得熱鬧;剩下一個寡婦,屋子裡頓覺冷清。

    對南街姜家而言,兒子一死,兒媳似乎成了外人。

    老姜加上姜龍姜狗,皆以為吳香香會改嫁;兒子死了可惜,兒媳改嫁沒啥可惜的,新翻蓋的饅頭鋪可以落回自家手裡。

    吳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還年輕;但一個寡婦帶一個孩子,一時尋不到合适的茬口;同時看出姜家盼自個兒改嫁,圖的是個饅頭鋪,反倒賭上了氣,繼續在縣城西街蒸饅頭。

    人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隻想能氣着别人,忘記也耽誤了自己。

    一年過去,姜家見吳香香還沒動靜,老姜倒沒有什麼,媳婦是外人,還有孫女巧玲呢;但姜龍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對付,現在聯起手來,要把吳香香趕走。

    趕走并沒公開趕,公開趕也說不出口,而是等到每個月的後半月,每天的後半夜,天上沒了月亮,縣城睡得正熟,他們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饅頭鋪房上,跺腳吓吳香香。

    一開始是兩人一起跺,後來一人一月輪着;人照樣吓得着,兩人也有歇着的時候。

    但他們又把吳香香想錯了,不吓吳香香,吳香香倒可能改嫁;這麼一吓,吳香香橫下心來,不談改嫁的事了,倒把個“姜記馍坊”,改成了“吳記馍坊”。

    但天天夜裡擔驚受怕,也不是長事,便想招一個女婿,來支撐門面。

    試着尋了幾個,也沒合适的。

    模樣,脾氣,相互是否說得來,單講一條遍地都是,幾樣湊到一起就難了。

    要麼這人脾氣好,但生性窩囊,撐不起門面;要麼這人脾氣犟,但又犟過了頭,吳香香害怕招了這個女婿,自個兒降不住他,饅頭鋪沒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

    也碰到一個合适的,鞠家莊一個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個外場人,是個大嗓門,說起話來,既不怕事,又知道讓着吳香香,但他帶着三個孩子,一成親,别的不說,先要養活三個外人。

    吳香香又猶豫下來。

    這時吳香香感歎,世上最難吃的是屎,世上最難尋的是人。

    于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裡懸着。

    一懸就是一年多。

    一懸一年多對吳香香是苦事,但一年多後,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楊摩西。

     楊摩西已經在縣政府種了四個月菜。

    楊摩西過去沒種過菜,但他自小在楊家莊長大,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

    陰曆二月一開春,凍土一化,楊摩西便在縣政府後院,給縣長老史的一畝三分地上糞。

    上過糞,便開始翻土。

    縣政府不養牲口,一畝三分地,是楊摩西用鐵鍬一鍁一鍁掘出來的。

    接着用鐵耙打坷垃,将地耙平。

    接着撒種。

    按縣長老史的意思,種了些茄子、豆角、蘿蔔、菠菜、辣椒、蔥、蒜、荊芥等。

    地的四角,又種了些絲瓜和葫蘆。

    接着挑水灌苗。

    苗出來,草也出來了,接着拔草。

    接着松土保墒。

    三個月下來,楊摩西覺得在縣政府種菜,比過去沿街挑水還累。

    沿街挑水有活兒就幹,沒活兒就歇着,現在隻要一到一畝三分地,從早到晚,手閑不下來。

    但累歸累,心裡卻松快許多。

    過去挑水是他等活兒,現在種菜是活兒等他;幹活兒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兒強。

    另外,在縣政府種菜,時間上可以自個兒做主。

    過去沿街挑水,何時挑水,挑多少水,全聽主家的;現在一天到晚手雖然不停,但先幹啥後幹啥,全由自個兒主張,隻要把一畝三分地種好就行了。

    人一自主,心裡又松快許多。

    吃的也比過去強。

    過去沿街挑水,活計沒個着落,天天饑一頓飽一頓的;現在雖是一個種菜的,也算縣政府的屬員,一天三頓,到點就去夥房吃飯。

    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讓人放下一條心。

    縣政府的科員,有四十多人;大家在夥房吃的時間長了,人人都說夥夫老艾做的飯難吃,就會炖個雜燴菜,把肉片和許多雜菜放到一個鍋裡亂炖。

    楊摩西剛吃,卻覺得老艾的雜燴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頭。

    三個月下來,大家都說,種菜的楊摩西,比剛來時胖了許多。

    唯一不如過去挑水處,是跟縣政府的人相處,要比一個人挑水難。

    過去在蔣家莊老蔣染坊挑水,十幾個人,楊摩西就覺得應付不過來;如今縣政府四五十口子,個個又比染坊的人要刁。

    縣政府其他差員見楊摩西是新來的,像老蔣染坊的内蒙古人老塔一樣,皆有些欺生。

    楊摩西種菜就忙得腳底朝天,還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買煙買酒,或喚他搬桌挪櫃;連夥夫老艾,三天有兩天,也喚他去街上買油買醬,或到十字街頭扛一簍饅頭。

    楊摩西除了是個種菜的,等于還是個打雜的。

    楊摩西肚子裡也罵這些人不是東西,但知道種菜的差事來之不易,加上這幾年與人打交道多了,長了記性,除了不與人拉幫結派,招惹是非,也學會了吃虧。

    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種菜的活兒,替人去幹分外的雜事;肚子裡罵人,面上不帶出來,仍樂呵呵的。

    縣長老史招他來本為種菜,為自個兒韬光養晦,現在看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楊摩西被人支使得像個陀螺,老史既沒對大家發火,也沒對楊摩西發火,隻是搖頭一笑。

    笑不是笑楊摩西,而是笑大家。

    大家看似欺負楊摩西占了便宜,其實是幫了楊摩西;楊摩西看似吃了虧,其實是占了大家的便宜,隻不過大家和楊摩西沒想到這層理兒罷了。

    三個月下來,縣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種菜的“摩西”嘴雖然有些笨,但手腳勤快。

    在縣政府幹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楊摩西不憑别的,就憑一個手腳勤快,倒在縣政府立住了腳。

    啥叫韬光養晦,從楊摩西和大家的關系上,老史已經韬光養晦。

     老史閑的時候,也背着手到菜園子裡轉悠。

    楊摩西除了種菜,還自作主張,在前院的空地處,刨坑種了兩溜兒馬蘭和美人蕉,每天澆水。

    老史當初招楊摩西來,是因為他會舞社火,把個閻羅舞得與衆不同;閻羅掌管着天下的生死簿,閻羅讓你一更死,小鬼決不等二更;現在看閻羅隻會撅着屁股幹活兒,全沒了社火中的威風模樣,問起話來,有一說一,決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

    楊摩西與老史有一說一,不扯廢話,并不是像對縣政府的差人一樣,說話辦事都留着心,而是因為老史是縣長,又不苟言笑,見了老史,有些害怕,沒說話身子先哆嗦,哪裡敢再啰嗦?這點差别,倒被老史忽略了。

    一天老史又踱到後花園,站在美人蕉前,看楊摩西弓着身子鋤地。

    看了半天,突然問: “摩西,你整天種菜,腦子裡都想些啥?” 這也是楊摩西怵老史的地方,問起話來,話題都是突如其來;他所問的,都是你事先沒想到的。

    楊摩西站直身子,愣在那裡想了半天,答: “沒想啥。

    ” 老史: “你不說實話,人在幹東的時候,都在想西。

    ” 楊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 “有時候會想起羅長禮。

    ” 接着将喊喪的羅長禮的底細,本是一個賣醋的,最會喊喪,如何嗓門大,如何會調停場面,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跟老史講了;在世上活了二十來年,他最喜歡那一喊。

    老史聽後,倒愣在那裡。

    愣不是愣羅長禮,而是愣楊摩西;一個種菜的,原來也喜歡世界上一喊;加上楊摩西在社火裡扮閻羅,閻羅喜歡一喊喪的,二者都跟死人打交道,一前一後,交接倒也方便;愣過,又搖頭一笑。

     但四月十六這天,出了一件事,讓老史改變了對楊摩西的看法。

    老史當縣長的時候,室内還沒廁所,縣長夜裡撒尿,照樣得用夜壺。

    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裡都有些好色。

    老史也不例外。

    一個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與衆不同:他不好女色,單好男色。

    好男色也沒什麼,問題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單好戲中的男色。

    老史愛看戲,原因也在這裡。

    看着是去看戲,戲也看,主要是看戲中的男旦。

    老史當縣長的時候,戲中的女角,大部分還是俊俏的男生裝扮。

    老史打小生長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舉手投足,挾肩提胯,馬上會露出馬腳,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戲;年輕時在蘇州上過學,中意小巧玲珑的蘇州男旦,于是把錫劇千裡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諸多劇種,隻是錫劇中的男旦,扮相比閩劇越劇等,更加像女人罷了。

    不是女人,勝似女人。

    從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