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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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該喜歡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縣長老史一樣,不喜歡河南梆子,喜歡外地戲。

    老魯當年去内蒙古賣磚茶,常常從山西路過,聽些晉劇。

    一開始他并不喜歡聽戲,不但不喜歡河南梆子,也不喜歡晉劇。

    但聽着聽着,晉劇唱起來,可着嗓門往外吼,不吼到破鑼嗓子,不算唱到興處;到了興處,破着嗓子又像鋼絲一樣,往上拐一個彎和挑一個高。

    不是破鑼嗓子與自己有些相仿,老魯才喜歡;而是到了興處,又拐個彎和挑個高,不知撞到了老魯心裡的哪一塊,這一塊過去沒發現,現在發現了,從此落下病根。

    但他與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歡外地的錫劇,可以從江蘇引進一個戲班子;老魯喜歡晉劇是白喜歡,一個竹業社的掌櫃,養不起一個戲班子,唱晉劇的山西人,從來不到延津來,就是來了,除了老魯,也沒别人聽。

    縣長老史天天能看錫劇,心頭不憋得慌;老魯常年看不了晉劇,心裡憋過了勁兒,隻好在腦子裡,走過去聽過的戲。

    如《蘇三起解》,如《大祭樁》,如《天波樓》,如《鳳儀亭》,還有《殺宮》等。

    老魯走戲沒有固定時間,興緻來了,馬上就走。

    有時一邊在店鋪看徒弟們破竹子,一邊在腦子裡走戲。

    但他對戲文隻想不唱,戲在腦子裡走,他随着戲在那裡搖頭晃腦和擠眉弄眼。

    知道的,知他腦子裡鑼鼓喧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神經病。

    就像楊百利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時,在腦子裡走“噴空”一樣。

    但走戲與“噴空”又有不同,“噴空”講張緻,有影沒影的事,自個兒往上生編;走戲不能編,要記住戲裡的詞,唱戲就講不能錯詞。

    看似憑空編一個“空”難,其實記别人的話也難;或者說,記别人的話更難。

    加上老魯已經五十多了,記性大不如從前。

    有時搖頭晃腦、唉聲歎氣是入了戲,戲走得正酣;有時唉聲歎氣是想不起詞,戲停在了那裡,自個兒在生自個兒的氣。

    楊摩西第一次看老魯在那裡走戲,以為他犯了癫痫瘋,吓了一跳;後來知道是走戲,笑了。

    但他隻知道老魯唉聲歎氣是在走戲,不知道唉聲歎氣還有分别。

    有時看着笑着,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殘了。

    把竹子破殘會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魯腦子裡的戲就停了,或剛想起的詞,又忘了。

    不管是停戲,或是忘詞,老魯從戲裡出來,抄起殘竹就摔楊摩西的頭;但他不罵楊摩西破壞他走戲,也不罵破殘了竹子,操着破鑼嗓子喊: “媽拉個逼,看你這敗壞人的樣子,就像老蔣!” 蔣家莊染坊的老蔣,無意之中也跟着吃了楊摩西的挂落。

    殘竹摔到頭上,楊摩西倒一下醒了。

    醒來之後,環顧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來信。

    四十多年過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繼去世,與他通信的是他妹妹。

    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

    老詹在延津沒有親人,一個叔叔過去在開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見,也是叔叔在教誨他,他隻有聽的份;幾十年間,能說心裡話的,也就是個妹妹。

    可妹妹遠在意大利,兩人說話隻能靠通信。

    老詹與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間,老詹在寫給妹妹的信裡,不知都說過些什麼,大概是說自己在延津如何傳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偉,天主教在延津如何從無到有,四十多年過去,已發展到十幾萬人。

    因為在老詹的妹妹看來,在中國傳教的意大利牧師,從古至今,無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驕傲,也是意大利的驕傲。

    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實情況,又會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

    老詹的妹妹這次在信裡說,她一個孫子八歲了,昨天剛受洗禮;孫子聽說舅姥爺在遙遠的中國傳教,成績斐然,對舅姥爺十分佩服。

    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對她孫子說了什麼。

    過去給老詹寫信,就是妹妹一個人;這次在信的末尾,這孫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舅姥爺,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

    大概是說摩西領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領着中國人走出了苦海。

    老詹自傳教以來,還沒得過這麼高的評價;信讀罷,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激動起來,晚上給楊摩西講經,聲音就格外高亢嘹亮。

    但楊摩西這天在竹業社又挨了老魯的打,情緒有些低落;老詹剛開始講經,他就昏昏欲睡。

    但這天老詹忽略了楊摩西,自顧自地在那裡講,從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講起,一直講到如何脫去舊人,穿上新人,重在将心志改換一新。

    這些經過去都分段講過,像這麼一氣呵成地講下來,老詹還是頭一回。

    雖然講着講着亂了,或斷了,老詹“吭吭”着鼻子,從頭再講。

    從天擦黑,一直講到五更雞叫。

    老詹認為這是自己自傳教以來,講經講得最好的一次。

    四十多年間,似這樣透徹淋漓者,也就三五回。

    但楊摩西一句也沒聽全,覺得這是自聽經以來,老詹最啰嗦的一晚。

    經講罷,老詹還紅光滿面,楊摩西頭一挨枕頭,天就亮了。

    天亮又得趕緊爬起來去竹業社破竹子。

    待坐到杌子上,頭沉得像碾盤。

    夢中破竹,破一竿殘一竿。

    這天老魯腦子裡又在走戲,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戲,叫《伍子胥》。

    伍子胥是個楚國人,一輩子打打殺殺,皆為報仇:為報父仇,逃亡他鄉,多年後,率别國的軍隊滅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國度,又為奸臣所害,被君王殺了;臨死之前,伍子胥讓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挂在城門樓子上,要看另一個故土滅亡。

    這戲有些啰嗦,但這天老魯走戲走得格外地順;過去不敢走《伍子胥》,走兩步一斷,走兩步一斷;但老魯昨晚上喝了兩口酒,夜裡睡得踏實,早上起來,頭腦格外清醒;一開始走《伍子胥》也是試試,不行就換戲;沒想到一試走成了,過去忘詞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魯突然覺得自己青春煥發。

    但老魯剛入戲,楊摩西就把竹子破殘了;殘竹的岔音,就将《伍子胥》打斷了。

    因今日走得順利,老魯顧不上跟楊摩西計較,不顧殘竹接着往前走。

    但剛又入戲,殘竹的岔音又響了。

    伍子胥如喪家之犬逃往他鄉,還沒逃到韶關,楊摩西破殘了十一竿竹子。

    這時老魯睜開眼睛,顧不上伍子胥,轉身去了後院。

    等他回來,腋下夾着楊摩西的包袱;包袱裡裝着楊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廟裡白天沒人,老詹要下鄉傳教,楊摩西怕把包袱丢了,便把自己的細軟,寄放在竹業社;老魯沒看殘竹,也沒看楊摩西,直接将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後閉着眼睛用破鑼嗓子喊: “那誰,我操你八輩祖宗,還不給我滾!” 楊摩西還在夢中,就丢了飯碗。

    丢了飯碗的楊摩西,隻好背起包袱,去破廟裡找老詹。

    楊摩西認為這次丢飯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講經鬧的。

    既然是老詹鬧的,就想讓老詹再給他找個事由。

    老魯那裡,他也待膩了。

    但老詹看楊摩西背着包袱回來,一方面他給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為了讓楊摩西進竹業社,他就跟老魯費了不少口舌,一時三刻,給楊摩西再找不着别的事由;同時兩個月過去,他對楊摩西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

    一到聽經就打瞌睡,打一次兩次可以原諒,天天這麼沒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問題了,也許楊摩西和主并無機緣。

    意大利八歲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說老詹像摩西,眼前這個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講經講得那麼高亢嘹亮,他還熟視無睹,這樣的人哪裡還能救藥?他也知道楊摩西白天在竹業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但主把自己的身子都釘在了十字架上,用他的血喚醒世人,再苦再累,能苦過主嗎?老詹七十歲的人了,白天同樣沒閑着,要下鄉傳教,晚上還要給他講經;一個是講,一個是聽,再苦能苦過老詹嗎?老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也許把楊摩西當成他要尋找的第九個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一個人信主的動機可以不追究,就像楊摩西當初信主,是為了一個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後,還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

    被人騙倒沒有什麼,老詹也不是沒被人騙過;但年歲不饒人呀,老詹年輕時騙老詹他還有補救的機會,現在七十歲的人了,騙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傳教的時間。

    整整兩個月,花了老詹多少個夜晚,楊摩西還油鹽不浸,老詹便對楊摩西的處境有些懶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