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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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傳出去,在這行就無法再混下去了。

    本來他還想去裴家莊投奔剃頭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

    但當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牽的線,如今事情辦砸了,事情的頭尾雖不像師傅說的那樣,但個中情由,枝枝葉葉,如何再向老裴解釋?也許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

    剃頭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

    他還想去尹家莊重新投奔做鹽做堿的老尹,但做鹽做堿分季節,隻限于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凍住了,無法刮鹽土做鹽,也隻能等到明年開春再說。

    他還想去投靠一個東家種地,但東家招長工也在春天,冬天地裡并無活計。

    别的門路他就想不起來了,别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來了。

    楊百順在世上最煩的人是賣豆腐的老楊,最煩的事是做豆腐,現在丢盔撩甲,隻好又回到老楊身邊做豆腐。

    老楊看他丢盔撩甲回來,心裡更加得意;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說起風涼話,不再嬉皮笑臉,轉成正色: “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 但楊百順在楊百業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為他對老楊不滿;或在外邊丢盔撩甲,找個茬口撒氣;或不滿他哥楊百業結婚,要節外生枝;而是因為弟弟楊百利回來了。

    楊百利在新鄉機務段當了大半年司爐,似換了一個人。

    首先是他的行頭。

    過去他是個鄉下孩子,現在成了機務段的司爐;司爐在火車上也就是往爐膛裡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但他回鄉參加哥哥的婚禮,也就脫下工服,買了身西裝,打着領帶,戴頂禮帽,一副衣錦還鄉的樣子。

    其實楊百利在火車上,司爐當得并不如意。

    不如意不是說活兒有多髒多重。

    活兒倒也髒也重,一個火車頭拉十幾節車廂,動力全靠楊百利一個人往爐膛裡添煤;自上了火車,到火車進終點站,一刻也沒消停過,一個班上下來,棉襖棉褲全是濕的,還不如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日日坐在日頭底下發呆。

    這時就覺得上了機務段采買老萬的當。

    活兒髒活兒重還不是關鍵,問題是一個火車頭上三個人,一個司機,一個副司機,全是楊百利的師傅。

    正師傅叫老吳,副師傅叫老蘇,兩人說起話來,全不對楊百利的心思。

    不對心思不是說楊百利愛說話,愛“噴空”,兩個師傅全是悶嘴葫蘆;兩人倒也愛說話,但話說起來,兩人說的,跟楊百利說的,不是一回事。

    兩人說起話皆是家長裡短,張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東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兒媳,沒被兒子發現,被婆婆堵在了被窩裡;或王家趙家為一條小狗,差點兒出了人命;皆不是楊百利“噴空”所需的内容。

    這些事都太實,楊百利的“噴空”要虛實結合,轉折處要有想象力。

    人是在夜遊,但遊着遊着,就鑽出一個白胡子老頭。

    但鑽出白胡子老頭的“噴空”,老吳老蘇又不喜歡,覺得是“瞎白話”,他們就喜歡看得見摸得着的發生在身邊的張三李四的實事。

    但老吳老蘇是師傅,楊百利是徒弟;火車頭上是師傅的天地,他們聊天,徒弟插言他們不管,如轉了話題或話題的方向,他們就急了。

    一趟火車開下來,或從新鄉到北平,或從新鄉到漢口,或從北平或漢口又回來,路上全是吳、蘇二位師傅在說,楊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爐膛裡添煤,嘴一天天閑着。

    手閑着不會把人憋死,嘴閑着就把人憋死了。

    好不容易輪班倒休,楊百利便去機務段采買科找老萬,想把憋了幾天的話,在老萬那裡傾瀉個幹淨;但老萬是個采買,總往外邊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裡,楊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他。

    來時帶了一肚子話,走時還需帶回去。

    憋着回去,與來時的憋着又有不同,好像越積越滿,肚子馬上就要爆炸了。

    這時更覺得到機務段當司爐是個錯誤,上了老萬的當。

    這時想起彈三弦的瞎老賈給他算過命,說他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裡,看如今這情形,倒讓瞎老賈給算着了。

    但楊百利并沒有離開機務段。

    沒有離開機務段不是留戀在火車頭上當司爐,而是妄想有一天,能從火車頭上下來,到客車車廂去當茶房。

    茶房提個大茶壺,在車廂裡走來走去,給旅客續水。

    續完水,掃掃地,也就待着了。

    而一列火車有十幾節車廂,十幾節車廂裡有一千多個旅客;火車開往北平須一天一夜,開往漢口也須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個旅客中,不愁尋不出個把能“噴”得來的人。

    但從司爐到茶房,等于換了工種,火車頭和鐵軌歸機務段管,客車歸車務段管;老萬能把他弄到火車頭上,卻不能把他弄到客車上;别的說合的人一時半會兒還無找到,楊百利隻好先在火車頭上待着。

    楊百利覺得當司爐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楊百業的婚禮上,“司爐”二字,卻派上了用場。

    如果老楊家成親找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來的賓客也就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鎮上打鐵的老李,劉家莊販驢的老劉等。

    但現在親家是老秦,老秦這邊來人就不同了。

    鎮上東家老範來了,馮班棗東家老馮來了,郭裡窪東家老郭來了,城裡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也來了……本來大家可來可不來,但知老秦要借這次結親抖抖晦氣,給缺耳垂的女兒長長臉面,皆推開手頭的事來了。

    騾子轎車,雪地裡站了一街筒子。

    楊家沒見過這種陣勢,楊家的朋友也沒見過這種陣勢。

    趕車販驢者,平日說話嗓門都很大,現在皆縮頭縮腦,無人敢出頭陪娘家來的客人。

    酒席開始,打鐵的老李,販驢的老劉,皆藏在廚房不敢露面;趕大車的老馬,平日派頭挺大,現在吓得說了瞎話: “家裡那頭馬駒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趕緊趕回去。

    ” 匆匆從巷子繞到村後溜了。

    這時楊百利就派上了用場。

    一個“司爐”,在機務段不算什麼,在楊家就算有頭有臉的人了。

    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座,雞鴨魚肉齊全;後八桌是楊家的客座,每人一碗雜和菜。

    前八桌酒席中,又數第一桌最為要緊,坐着秦曼卿的兩個哥哥,鎮上東家老範,馮班棗東家老馮,郭裡窪東家老郭,城裡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等。

    衆人皆往後退,楊百利便越過衆人,上去陪了第一桌。

    楊百利雖然當個司爐不算什麼,但也走南闖北大半年,見過些世面;他又會“噴空”,說話不怵場子,上了第一桌,竟縱橫捭阖起來。

    也許是在火車頭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楊百業的婚宴,當成了“噴空”和傾瀉的天地。

    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場,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說,别人在聽。

    戴着禮帽穿着西服“噴空”,又跟在延津鐵冶場大門口穿着打鐵的衣裳“噴空”不一樣。

    “噴”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從新鄉到北平,從新鄉到漢口,又從北平和漢口回來,旅途上發生的種種趣聞。

    本來他在火車上隻顧往爐膛裡添煤,一天到晚皆是無趣,但楊百利是在“噴空”,無趣就變成了有趣。

    這天,火車開着開着,軋死一個過道的小媳婦;火車急刹車停住,眼看着從小媳婦身上,飛出一隻紅色的狐狸,轉眼之間,就跑得無影無蹤。

    這人到底是誰呢?衆人愣在那裡,楊百利說,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當年修鐵路時,需要枕木,從東北伐了一批樹,伐着了一棵仙樹,這仙樹是一女鬼變的,這女鬼便在每年伐樹那一天,出來吓人。

    夜裡開火車,車燈能照出五裡遠。

    火車開着開着,又眼見一個男人騎在車燈的光柱上,嘴裡在喊: “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還給我。

    ” 這人卻不是仙,是人,是邯鄲一個打官司屈死的锔鍋匠,在人間喊不得冤,到火車的燈柱上來喊。

     秦家這邊來的大戶人家,也知一個機務段司爐的深淺,聽楊百利在那裡“噴空”,皆感到好笑。

    楊百利的“噴空”,适合牛國興與機務段采買老萬,不适合這些東家。

    說到火車燈柱上锔鍋匠要心,衆人皆覺得“噴”得有些張緻。

    所謂“張緻”,是句延津話,就是張過了極緻,有些大發。

    衆人沒笑,倒是把城裡綢緞莊掌櫃老金帶來的五歲的孫子給吓哭了。

    楊百利本來還要說锔鍋匠冤死的案由,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這裡,但看孩子哭了,隻好止住。

    一個酒席下來,楊百利并沒“噴”痛快;但大家覺得已經“噴”得很張緻了。

    但大家是在别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聽了也就聽了,偶爾也附和笑兩聲,沒人說什麼;“噴”着吃着,一頓飯也就過去了。

    大戶人家的掌櫃雖是虛與委蛇,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