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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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利也覺得自己沒“噴”痛快,但在楊百順看來,楊百利果然不是過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戶人家中的一員,可以與他們平起平坐。

    與弟弟相比,自己一年來隻跟人學個殺豬,天天跟腸子、肚打交道;現在把師傅也得罪了,連殺豬也不得,回到家裡,天天受賣豆腐的老楊的擠對。

    哥哥結婚,同是弟弟,楊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頭一桌,賣豆腐的老楊,幹脆連酒桌也不讓他上,另外給他分配了一個差事,讓他在楊元慶家的茅房給人墊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褲帶走出,他趕緊往茅坑裡填一鍁土,遮住雪上的穢物。

    這也是楊元慶借瓦房給老楊時,向老楊開出的條件,瓦房可以借給你擺酒席,但要保證廚房不亂,茅房不亂。

    兩年前哥倆兒一塊兒上老汪私塾時還平起平坐,兩年後已有天壤之别。

    何以如此?楊百順追根溯源,又想起當年上“延津新學”的事。

    如當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學”,現在戴禮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為當初楊百利和老楊在抓阄時做了手腳,楊百利就走出了楊家莊,一直走到新鄉、北平和漢口,自己如今淪落到投靠無門的地步。

    其實楊百順也是涉及一點,不及其餘,隻想到上“延津新學”一段,倒把“延津新學”解散之後,楊百利挂上了牛國興,又在延津鐵冶場遇到了新鄉機務段的老萬的過程給忽略了。

    如果當初上“延津新學”的不是楊百利而是楊百順,楊百順不會“噴空”,未必能跟牛國興成為好朋友,接着也未必能遇到老萬,照樣得回楊家莊。

    但氣惱之中,楊百順把不知道的過程全忽略了,現在計較的是結果。

     婚宴結束,已是半下午;客人全部散去,已是晚上。

    晚上楊百順越想越氣,這時氣不是氣賣豆腐的老楊和當司爐的楊百利,又追根溯源,開始怨恨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

    本來他沒想起怨恨老馬,還是老馬從婚宴上慌忙逃走之前,上了一趟茅房。

    上茅房本為屙屎撒尿,老馬被秦家的陣勢吓住,到了茅房,六神無主,把屙屎撒尿給忘了,但又不能白來,隻好吐了一口痰;痰又無吐正,沒吐到茅坑裡,一大攤黏稠的濃痰,就吐在茅坑邊;吐完,擡起頭,看到等着墊茅坑的楊百順,也熟視無睹。

    老馬熟視無睹是心裡有事,甚至沒有認出等着墊茅坑的是誰,但楊百順卻覺得老馬是故意的,本來沒有屙屎撒尿的打算,故意把一口濃痰吐在茅坑旁,讓楊百順收拾。

    當時也就是一口痰,現在和“延津新學”和抓阄的事聯系起來,痰就不是痰了。

    因為當初讓楊百利進“延津新學”和抓阄做手腳,全是老馬給老楊出的主意。

    自己與老馬無冤無仇,老馬為何要設圈套毒害自己?平時說一千句壞話無礙,關鍵時候說人一句壞話,就把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老馬前邊幫助楊百利當了司爐,現在又幫助楊百業娶了媳婦,獨獨對自己下了黑手,不是一個前世的冤家是什麼?其實他也是冤枉了老馬,老馬給老楊出主意時,對老楊從無懷過好意,現在陰差陽錯,被楊百順當成了老楊的幫兇;或者與老楊和楊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

    主犯或幫兇倒沒有什麼,作了案,又對苦主熟視無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從早上到晚上,上茅房的客人不斷,楊百順隻顧往茅坑裡墊土,天黑下來還沒有吃飯。

    待客人散完,楊百順才離開茅房,一個人鑽到廚房吃些東西。

    煩悶之中,又喝了幾口婚宴上撤下來的燒酒。

    酒能澆愁,一會兒就喝大了。

    大了之後天旋地轉,心頭的火苗子也越燒越旺。

    由一口痰想開去,與老馬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不喝酒楊百順睡一覺也就過去了,喝了燒酒楊百順決意要報這個仇。

    也是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楊百順遂離開楊元慶家的廚房,回到自己家,鑽到牛棚裡,抄起自己的殺豬刀,要到馬家莊去殺趕大車的老馬。

    老馬不除,還不知他今後會對自己下什麼毒手;為了一口痰,老馬應該付出自己的代價。

     楊家莊離馬家莊十三裡。

    天一黑,雪越下越大,楊百順冒着風雪,一步一個腳印往馬家莊走去。

    楊百順自跟老曾學徒起,總共殺過三百多隻雞,八十多條狗,四十多頭豬。

    殺雞殺狗和殺豬,就是讨個生活,與哪一隻雞狗和豬都無冤無仇,一開始有些心怯,但時間長了,刀把子按下去,一個事情就結束了。

    這次殺老馬與殺雞殺狗和殺豬又有不同,雖然以前沒有殺過人,但有滿腔的仇恨在,心裡對殺人倒一點兒不怯。

    一刀子下去,心頭淤積的全部冤仇全都了結了。

    所以還沒殺到老馬,單是想一想,楊百順就滿腔痛快。

    别人喝醉酒腳下拌蒜,楊百順喝醉酒走路,倒腳下生風。

    想着此時此刻,哥哥楊百業已入了洞房,和新娘成就了好事;弟弟楊百利不知又在找誰“噴空”,過年之後,仍去新鄉機務段當司爐;賣豆腐的老楊與大戶人家結了親家,也許正在盤算今後該占更大的便宜;但明天一早,他們就會知道老馬在世上沒了。

    想着他們都驚在那裡,楊百順心裡又是一陣暢快。

    原來殺老馬并不是為了殺老馬,而是為了殺給人看。

    他跟這些人,原來都有仇。

    醉着想着,不知不覺就到了馬家莊村頭。

    這時一股朔風吹來,楊百順的酒湧了上來,忙下道到村頭打谷場去吐酒。

    突然腳下一陣拌蒜,人跌倒在谷垛上。

    “哇哇”一陣吐,腹内輕松許多,頭腦也清醒許多。

    起來身,擦擦嘴,發現一個孩子蹲在自己身邊,把楊百順吓了一跳。

    原來剛才自己踏在孩子身上。

    孩子一身雪,十二三歲,大眼睛,瘦得皮包骨頭,臘月天,還穿着一身單衣,渾身打着哆嗦。

    楊百順以為他是一個要飯的,快過年了,還無家可歸,睡在村頭谷草垛裡。

    楊百順還沒說話,那孩子哆嗦着問: “你誰呀,吓我一跳。

    ” 楊百順“哇哇”又吐了兩口,說: “别怕,我是楊家莊殺豬的小楊,從這路過。

    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那孩子低頭不說話。

    楊百順又問,孩子掉下眼淚,說自己叫來喜,不是要飯的,就是馬家莊的,爹是村裡販驢的老趙。

    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給他續了一個後娘,帶來三個孩子。

    後娘本來對他不差,沒打過他,也沒罵過他,隻是吃飯時不讓吃飽。

    半年前來喜一時糊塗,偷了後娘一個镯子,拿到集上換燒餅吃。

    後來被後娘發覺了,後娘不告訴老趙,單等老趙出門販驢時,夜裡用大釘紮他的肚臍眼;後娘紮他,也不單為了镯子,是镯子的事傳了出去,衆人不怪來喜,反怪後娘虐待來喜,如平日讓來喜吃飽,來喜也不會偷镯子,後娘怪來喜敗壞了她的名聲。

    老趙回來,來喜又不敢對老趙說,怕由大釘引出镯子,由镯子再引出别的事。

    往肚臍眼紮大釘,從此開了頭;來喜犯了别的錯,後娘也紮。

    所以老趙一出外販驢,他就不敢在家裡睡。

    年關前老趙又到口外販驢,他就天天睡在村頭打谷場上。

    有時後娘還到打谷場上找他,他還得防着後娘,在幾個打谷場上輪着睡。

    剛才已經睡着了,被楊百順踩醒,還以為是後娘來了,所以慌張。

    說着,掀開自己的單衣讓楊百順看。

    借着雪光,看到他肚臍周圍,有十幾個釘眼,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流膿。

    楊百順看後,暫時忘了自己的煩惱,一聲長歎: “原來一件事,中間拐着好幾道彎兒呢。

    ” 又問: “你睡這兒不冷呀?” 來喜: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 這時楊百順的酒徹底醒了。

    他想起當年自己因為丢了一隻羊,夜裡不敢回家,睡在楊家莊打谷場上,半夜碰到剃頭的老裴。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家裡出了變故,換了個娘,因為一個镯子,肚臍就被紮大釘,大過年的無家可歸;同是後娘,來喜這個後娘,連殺豬師傅老曾娶的那個笑面虎都不如了。

    自己十八歲的人了,雖然受了些人的委屈,似還沒到來喜的地步。

    殺了老馬容易,自己接着如何?世上的事情,原來件件藏着委屈。

    楊百順感歎一聲: “按說這事不該我管,可誰讓我碰上了呢?” 接着說: “走,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 扯起孩子的手,兩人離開了馬家莊。

    這時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變成了鵝毛大雪。

    兩人一高一低,冒着風雪,向鎮上燈光處走去。

    這個來喜,也是無意之中,救了一個人的命。

    這個人是馬家莊趕大車的,名字叫老馬,趕大車時吹笙,睡覺前也吹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