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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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待諸事消停了,她親自出馬,沒個不成的。

    兩個兒子本來對後母充滿敵意,就等找個茬口開戰;但前有夾襖和新鞋穿着,後有媳婦在麥收後等着,他們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對後母有些感激。

    親爹遇事還與他們争個高低,一個後娘剛進門,倒把事一件件辦在心坎上。

    兩個兒子倒争着讨好後娘。

    楊百順看着也是幹着急。

    也看出這個師娘有些手段,用一件夾襖、一雙新鞋和一句空話,就兵不血刃,釋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權。

    接着讓楊百順失望的是,這個師娘過門之後,見到楊百順和見到别人一樣,也是沒說話先笑,但笑歸笑,看到一個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裡學手藝,沒個住處,竟和老曾的兩個兒子一樣無動于衷。

    換言之,她沒過門,借宿的事也許跟曾家的兩個兒子還有商量,他們不過是意氣用事;現在師娘進了門,把曾家當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經過思量,這事倒徹底難辦了。

     但師傅老曾的看法與楊百順正相反。

    該不該續弦,他曾一腔顧慮,左思右想了三年。

    除了顧慮兒子,也怕再遇上一個像他前妻那樣的人。

    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個潑婦。

    當年嫁過來三個月,除了跟老曾不對付,也跟街坊鄰裡吵了個遍。

    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難聽的那一面,好話也讓她說成了壞話。

    别人與人吵架,自己也會生氣;老曾老婆與人吵過,該吃吃,該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留下老曾一個人生悶氣。

    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後來越來越沒脾氣,除了是殺豬殺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

    現在老孔的妹子進了門,不但不像前妻一樣與老曾胡鬧,反倒天天對老曾笑,沒句壞話。

    做好飯,總把第一碗飯盛給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覺之前,還端熱水給他燙腳。

    老曾沒想到事情的結局會是這樣。

    師娘過門一個月,師傅老曾不但沒有消瘦,臉蛋子反倒胖了起來;過去說話聲音低沉,現在也高昂起來。

    高昂之餘,早把楊百順借宿的事忘到了腦後。

    過去對這事還說一說,現在連提也不提了。

    或者說,他和師娘一樣,認為事情本來就該這樣。

    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不問路的遠近,現在師傅老曾說: “最好别超過五十裡。

    ” 楊百順: “為啥?” 老曾: “當天能趕回來。

    ” 楊百順心裡更叫苦不疊。

    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楊百順盼着路遠,不盼路近。

    因為路近當天就得趕回來,師傅趕回來在家歇着了,自己還得跑夜路趕回楊家莊;路遠倒能和師傅消停下來,一塊兒住在遠處村裡的主家。

    現在師傅天天要趕回來,出門不超過五十裡,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楊家莊。

    天天跑夜路倒也沒啥,楊百順接着不痛快的是,師傅說話也改了樣子。

    過去師徒二人說話,都是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現在師傅說話,舌頭也開始打彎了。

    出門不超過五十裡,師傅本來是為了自己,但他反倒說: “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趕夜路。

    ” 楊百順張張嘴,說不出啥。

    說不出啥并不是沒啥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

    兩個人中間加進一個人,事情就起了變化。

    楊百順感歎,自打師娘進門之後,師傅就不是過去的師傅了。

    端午節前一天,兩人殺豬到了葛家莊。

    葛家莊雖在五十裡之内,但這天殺豬的東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頃地,是個小肉頭戶,在家裡愛做主,大到家裡買地賣地,小到家裡添一個燈盞,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

    師徒二人進了葛家門,老葛趕集去了。

    家裡有三口豬,一頭黑豬,一頭白豬,一頭花豬,都長成了,到底該殺哪一口,老葛走時沒交代,家裡人就不敢定奪。

    師徒二人隻好幹等着。

    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趕集回來。

    老葛指了花豬,師徒倆殺妥,收拾完,天已經黑了下來。

    接着又飄起了碎雨。

    一開始是碎雨,後來漸漸大了,雨點砸在水窪裡,聲音“啪啪”的。

    老曾看着雨啧嘴: “看來今天回不成了。

    ” 楊百順賭氣說: “想回也成。

    ” 老曾伸手去接雨: “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 又歪頭問楊百順: “你說呢?” 楊百順: “您是師傅,聽您的。

    ” 東家老葛也過來勸他們: “住下住下,今兒全怪我,我白管你們一頓飯。

    ” 兩人隻好住下。

    吃過晚飯,兩人歇宿到老葛家牛棚裡。

    睡到半夜,楊百順聽到老曾一聲長歎。

    楊百順: “咋?” 老曾: “原來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 楊百順心裡“咯噔”一下,問: “咋?” 老曾又說: “都怪你。

    ” 楊百順: “咋?” 老曾: “當初你勸我續弦,我剛才夢見了死去的老婆,用袖子擦淚呢,說我忘了她。

    仔細一想,續弦之後,真把她給忘了,一個月也想不起她一回。

    ” 又自言自語: “死都死了,說這些還管啥用呢?你在的時候,還不是整天跟我鬧?” 接着起身抽煙,“”地磕着煙袋: “這叫啥事呢?” 楊百順聽着雨打在房頂上,心裡更加别扭。

    雖然師傅表面是說念起前妻,但話外的意思,還是誇續弦好了。

    誇就誇,用不着正話反說。

    師傅越誇續弦好,楊百順就越覺得這個女人不是東西。

    說她不是東西不是仍念她不讓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後,開始事事緊逼,讓人沒個喘息處。

    譬如講,按照跟師學徒的規矩,師徒耍手藝掙的錢,全歸師傅,徒弟學藝不拿工錢;但按照殺豬的風俗,殺完豬,豬肉全歸主家,但豬的下水,心、肝、肺、腸、肚等幾大件,歸殺豬匠所有,師傅會把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