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 第七章

關燈
八歲了,也該娶媳婦了;爺仨兒誰先娶誰後娶,兩個兒子與老曾看法不一緻。

    大家一塊兒都娶,家裡底子薄,又一塊兒不起。

    誰先誰後,是兩個兒子與老曾鬧别扭的另一個病根。

    也是兩個兒子給楊百順出難題的另一層原因;明是沖着楊百順,實際還是沖着老曾。

    老曾也背着兒子,托人給自己說過幾次媒;但雙方一見面,不是人家覺得老曾不合适,就是老曾覺得人家不合适,這事也就放了下來。

    師徒在一起說心腹話,楊百順不好老提自己住處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師傅的傷疤;師傅老曾,就老說自己該不該續弦的事。

    啥話題一開始聽着新鮮,天天這麼說,幾個月下來,師傅沒煩,楊百順煩了。

    一次去崔家莊殺豬,下午回來路上,師徒倆走着走着累了,太陽還老高,不急着回家,便坐在津河邊一株大柳樹下歇息。

    老曾邊吸煙邊說,崔家莊的老崔小氣,豬都殺了,中午的菜裡還沒肉;早知這樣,就不給他殺了。

    說着說着,又拐到自己續弦的事上。

    楊百順耐不住了,搶白老曾一句: “師傅,您想續就續,别老這麼天天說,光說管啥用呀?也就過個嘴瘾。

    ” 老曾往柳樹上“”地磕着煙袋: “誰想續了?想續不早續了?也就是說說。

    ” 楊百順: “天天這麼說,就是想續。

    ” 老曾: “就是想續,它也沒合适的呀。

    ” 楊百順: “還是怪你挑。

    光想挑個好的,也不看看咱自個兒。

    你要不挑,也早續上了。

    ” 又噘着嘴說: “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還是怕他們哥倆。

    ” 他們哥倆,就是老曾的兩個兒子。

    正是說到了病根上,老曾梗着脖子: “誰怕他們了?這個家,還是我做主。

    ” 師徒倆僵在這裡。

    半天,老曾歎口氣,往柳樹上“”地磕煙袋: “我也不是怕他們倆,我是怕外人說呀。

    他們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與自家孩子争着娶媳婦?” 又說: “也不是怕别人說,大家這麼别扭着,我就是把媳婦娶到手,這日子也過不好呀。

    ” 楊百順本來就與那哥倆不對付,自他們不讓楊百順借宿,氣一直存在心裡,這時說: “那隻能怪他倆不懂事。

    正因為他們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續,等到了六十,想續也晚了,續到家,也沒用了。

    ” 老曾倒愣在那裡。

    思摸半天,回過神說: “你這話說的,倒是正理兒。

    ” 這年春天,老曾決定在兒子娶媳婦之前,自己先續弦。

    對續弦也不挑了。

    明對媒人說,别管老曾看着對方是否合适,隻要對方看着老曾合适,這事就合适了。

    由于老曾續弦不講條件,這弦就好續了。

    找到的續弦,是孔家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的妹子。

    鎮上逢集的時候,老孔的攤子,倒和賣豆腐的老楊挨着;他的攤子,在老楊的左邊;賣胡辣湯也賣煙絲的窦家莊的老窦的攤子,在老楊的右邊。

    因為老楊賣豆腐老打鼓,兩人還與老楊吵過一架。

    老孔的妹子,年關時剛死了丈夫,正好是個茬口。

    這媒也不是媒人說的,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中牽的線。

    老裴到孔家莊剃頭,與老孔交上了朋友。

    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給了老曾。

    三月初二下的聘禮,三月十六就要過門。

    楊百順看師傅要續弦,倒很高興。

    高興不是說師傅有了決斷,再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啰嗦;或者暗恨老曾的兩個兒子,用這事替自己出氣,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着新續的師娘過來,能在家裡做主;過去家裡由老曾的兒子做主,不讓楊百順借宿,如新來的師娘做了主,也就改了天地,大家都是外來人,說不定又讓楊百順借宿了也料不定。

    楊百順不但盼着師娘過門,還盼着新來的師娘潑些才好,才能壓住老曾的兩個兒子。

    所以楊百順盼三月十六,比師傅老曾還要急切。

     但新續的師娘過門之後,卻讓楊百順大失所望。

    首先失望她的長相。

    楊百順見過在鎮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雖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渾身上下幹幹淨淨,面皮還有幾分白嫩;說話聲音也細,像個女的。

    楊百順想着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個細手細腳的女人。

    沒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師娘一下轎,把楊百順吓了一跳。

    燈籠之下,師娘五尺五高,刀條臉,高顴骨,薄嘴皮,皮膚焦黑,鼻窩裡還有一撮雀斑。

    她一說話,又把楊百順吓了一跳,聲音粗壯嘶啞,背着身聽聲,就是個男的。

    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沒想到兄妹二人,差别竟這麼大。

    哥長得像個女的,妹長得像個男的。

    楊百順曾勸過師傅續弦别再挑人,沒想到師傅為了早續弦,也矯枉過正,太不講究了。

    當然,師娘長得好壞,跟楊百順沒啥關系。

    師娘過門之後,長相雖像男的,但說話辦事,還是個女的。

    清早也梳頭盤髻,還打胭脂,會做飯,會做針線。

    過去三年曾家沒有女人,屋裡屋外,皆一團亂麻,還泛出一股黴味和臊味;師娘過門三天,把屋裡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

    難得的是師娘雖然長相兇狠,但脾氣卻好。

    與人說話,沒開口先笑;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面,壞話也讓她說成了好話。

    但正是因為這樣,楊百順當初的想法就落了空。

    楊百順原以為師娘過門之後,與老曾的兩個兒子會水火不相容,他好鹬蚌相争,漁人得利。

    沒想到師母過門五天,沒幹别的,先給老曾兩個兒子每人做了一件夾襖,新表新裡,又給他們每人做了一雙新鞋。

    兩個兒子穿上夾襖和新鞋,倒也喜歡。

    師娘接着說,等過了麥收,就給他們張羅媳婦。

    這媳婦不是空的,而是早有兩個人,存在她心裡,一個是她的外甥女,一個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剛進曾家門,事情千頭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