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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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還沒有公證機制和監督機制,即便失信也幾乎不存在懲處機制,一切全都依賴信譽和道義。

    金融信托事業的競争,說到底是信譽和道義的競争。

    在這場競争中,山西商人長久地處于領先地位,他們能給遠遠近近的異鄉人一種極其穩定的可靠感,這實在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其四,嚴于管理。

     山西商人最早發迹的年代,全國商業、金融業的管理基本上處于無政府狀态。

    例如,衆多的票号就從來不必向官府登記、領執照、納稅,也基本上不受法律的約束。

    面對這麼多的自由,山西商人卻沒有表現出放縱習氣,而是加緊制定行業規範和經營守則,通過嚴格的自我約束,在無序中求得有序。

    因為他們明白,無序的行為至多得益于一時,不能立業于長久。

     我曾恭敬地讀過清代許多山西商家的“号規”,内容不僅嚴密、切實,而且充滿智慧,即便從現代管理學的眼光去看也很有價值,足可證明在當時山西商人中已經出現了一批真正的管理專家。

    例如,規定所有的職員必須訂立從業契約,并劃出明确等級,收入懸殊,定期考查升遷;高級職員與财東共享股份,到期分紅,使整個商行在利益上休戚與共、情同一家;總号對于遍布全國的分号容易失控,因此制定分号向總号和其他分号的報賬規則,以及分号職工的彙款、省親規則……凡此種種,使許多山西商号的日常運作越來越正規。

    一代巨賈也就分得出精力去開拓新的領域了。

     以上幾個方面,不知道是否大體勾勒出了山西商人的人格素質?不管怎麼說,有了這幾個方面,當年“走西口”的小夥子們也就像模像樣地撣一撣身上的塵土,堂堂正正地走進了一代中國富豪的行列。

     何謂山西商人?我的回答是:“走西口”的哥哥回來了,回來在一個十分強健的人格水平上。

     五 然而,一切邏輯概括總帶有“提純”後的片面性。

    實際上,隻要再往深處窺探,山西商人的人格素質中還有脆弱的一面。

     他們人數再多,在整個中國還是一個稀罕的群落;他們敢作敢為,卻也經常遇到自信的邊界。

    他們奮鬥了那麼多年,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能夠代表他們說話的思想家。

    他們的行為缺少高層理性力量的支撐,他們的成就沒有被賦予雄辯的曆史理由。

    幾乎所有的文化學者都一直在躲避着他們。

    他們已經有力地改變了中國社會,但社會改革家們卻一心注目于政治,把他們冷落在一邊。

     說到底,他們隻能靠錢财發言,但錢财的發言在當時又是那樣缺少道義力量,究竟能産生多少社會效果呢?沒有外在的社會效果,也就難以抵達人生的大安詳。

     是時代,是曆史,是環境,使這些商業實務上的成功者沒能成為曆史意志的覺悟者,他們隻能是一群缺少皈依的強人,一撥精神貧乏的富豪,一批在根本性的大問題上還不能掌握得住自己的掌櫃。

     他們的出發地和終結點都在農村,當他們成功發迹而執掌一大門戶時,封建家長制是他們可追慕的唯一範本。

    于是他們的商業人格不能不自相矛盾乃至自相分裂,有時還會做出與創業時判若兩人的作為。

    在我看來,這正是山西商人在風光數百年後終于困頓、迷亂、内耗、敗落的内在原因。

     在這裡,我想談一談幾家票号曆史上一些不愉快的人事糾紛。

     最大的糾紛發生在日昇昌總經理雷履泰和副總經理毛鴻翙之間。

    毫無疑問,兩位都是那個時候堪稱全國一流的商業管理專家,一起創辦了日昇昌票号,因此也是中國金融史上一個新階段的開創者,都應該名垂史冊。

    雷履泰氣度恢弘,能力超群,又有很大的交際魅力,幾乎是天造地設的商界領袖;毛鴻翙雖然比雷履泰年輕十七歲,卻也是才華橫溢、英氣逼人。

    兩位強人撞到了一起,開始時親如手足、相得益彰,但在事業獲得成功之後卻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個中國式的大難題:究竟誰是第一功臣? 一次,雷履泰生了病在票号中休養,日常事務不管,但遇到大事還要由他拍闆。

    這使毛鴻翙覺得有點不大痛快,便對财東老闆說:“總經理在票号裡養病不太安靜,還是讓他回家休息吧。

    ”财東老闆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說:“我也早有這個意思。

    ”當天就回家了。

     過幾天财東老闆去雷家探視,發現雷履泰正忙着向全國各地的分号發信,便問他幹什麼。

    雷履泰說:“老闆,日昇昌票号是你的,但全國各地的分号卻是我安設在那裡的,我正在一一撤回來好交代給你。

    ” 老闆一聽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萬别撤分号。

    雷履泰最後隻得說:“起來吧,我也估計到讓我回家不是你的主意。

    ”老闆求他重新回票号視事,雷履泰卻再也不去上班。

    老闆沒辦法,隻好每天派夥計送酒席一桌、銀子五十兩。

     毛鴻翙看到這個情景,知道自己不能再在日昇昌待下去了,便辭職去了蔚泰厚布莊。

     這事件乍一聽都會為雷履泰叫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是味道。

    是的,雷履泰獲得了全勝,毛鴻翙一敗塗地,然而這裡無所謂是非,隻是權術。

    用權術擊敗的對手是一段輝煌曆史的共創者,于是這段曆史也立即破殘。

    中國許多方面的曆史總是無法寫得痛快淋漓、有聲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這種代表性人物之間必然會産生的惡性沖突。

    商界的競争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脫離業務的軌道,在人生的層面上把對手逼上絕路,總與健康的商業動作規範相去遙遙。

     毛鴻翙當然也要咬着牙齒進行報複。

    他到了蔚泰厚之後,就把日昇昌票号中兩個特别精明能幹的夥計挖走并委以重任,三個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業務快速地推上了新台階。

    雷履泰氣恨難纾,竟然寫信給自己的各個分号,揭露被毛鴻翙勾走的兩名“小卒”出身低賤,隻是湯官和皂隸之子罷了。

     事情做到這個份兒上,這位總經理已經很失身份,但他還不罷休,不管在什麼地方,隻要一有機會就拆蔚泰厚的台,例如,由于雷履泰的謀劃,蔚泰厚的蘇州分店就無法做成分文的生意。

    這就不是正常的商業競争了。

     最讓我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