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山西

關燈
途中。

    當時交通落後、郵遞不便,其間的辛勞和酸楚也實在是說不完。

    一個成功者背後隐藏着無數的失敗者,在宏大的财富積累後面,山西人付出了極其昂貴的人生代價。

    黃鑒晖先生曾經記述過乾隆年間一些山西遠行者的辛酸故事—— 臨汾縣有一個叫田樹楷的人從小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在外面經商,一直到他長大,父親還沒有回來。

    他依稀聽說,父親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個大決心,到陝西、甘肅一帶苦苦尋找、打聽。

    整整找了三年,最後在酒泉街頭遇到一個山西老人,竟是他的父親。

     陽曲縣的商人張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沒能回家。

    他的大兒子張廷材聽說他可能在宣府,便去尋找他,但張廷材去了多年也沒有了音信。

    小兒子張廷楌長大了再去找父親和哥哥,找了一年多沒有找到,盤纏用完了,成了乞丐。

    在行乞時他遇見一個農民,似曾相識,仔細一看竟是哥哥。

    哥哥告訴他,父親的消息已經打聽到了,在張家口賣菜。

     交城縣徐學顔的父親遠行關東做生意二十餘年杳無音信。

    徐學顔長途跋涉到關東尋找,一直找到吉林省東北端的一個村莊,才遇到一個鄉親。

    鄉親告訴他,他父親早已死了七年。

     …… 不難想象,這一類真實的故事可以沒完沒了地講下去,一切“走西口”、闖全國的山西商人,心頭都埋藏着無數這樣的故事。

    于是,年輕戀人的歌聲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去要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白了頭! 被那麼多失敗者的故事重壓着,被戀人凄楚的歌聲拖牽着,山西商人卻越走越遠。

    他們要走出一個好聽一點的故事,他們邁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沉靜。

     四 義無反顧地出發,并不一定能到達預想的彼岸,在商業領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全方位的成功,與他們良好的人格素質有關。

     我接觸的材料不多,隻是朦胧感到,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質上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從商。

     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沒有什麼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

    這種心态,在我們中國長久未能普及。

    士、農、工、商,是人們心目中的社會定位序列,商人處于末位,雖不無錢财卻地位卑賤,與仕途官場幾乎絕緣。

    為此,許多人即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發了财則急忙辦學,讓子弟正正經經做個讀書人。

    在這一點上可以構成對比的是安徽商人,本來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強大的商業勢力,完全可與山西商人南北抗衡。

    但徽州民風又十分重視科舉,使一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後代的人生取向上進退維谷。

     這種情景在山西沒有出現,小孩子讀幾年書就去學着做生意了,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

    最後連雍正皇帝也認為山西的社會定位序列與别處不同,竟是:第一經商,第二務農,第三行伍,第四讀書。

    (見雍正二年對劉于義奏疏的朱批) 在這種獨特的心理環境中,山西商人對自身職業沒有太多的精神負擔,把商人做純粹了。

     其二,目光遠大。

     山西商人本來就是背井離鄉的遠行者,因此經商時很少有空間框範,而這正是商業文明與農業文明的本質差異。

    整個中國版圖都在其視野之内,談論天南海北就像談論街坊鄰裡,這種在地理空間上的心理優勢,使山西商人最能發現各個地區在貿易上的強項和弱項、潛力和障礙,然後像下一盤圍棋一樣把它一一走通。

     你看,當康熙皇帝開始實行滿蒙友好政策、停息邊陲戰火之後,山西商人反應最早,很快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

    面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亞的龐大商隊組建起來了,光“大盛魁”的商隊就拴有駱駝十萬頭。

    商隊帶出關的商品必須向華北、華中、華南各地采購,因而他們又把整個中國的物産特色和運輸網絡掌握在手中。

     又如,清代南方以鹽業賺錢最多,但鹽業由政府實行專賣,許可證都捏在兩淮鹽商手上,山西商人本難插足。

    但他們不着急,隻在兩淮鹽商資金緊缺的時候給予慷慨借貸,條件是稍稍讓給他們一點鹽業經營權。

    久而久之,兩淮鹽業便越來越多地被山西商人所控制。

    可見山西商人始終凝視着全國商業大格局,不允許自己在哪個重要塊面上有缺漏。

    人們可以稱贊他們“随機應變”,但對“機”的發現,正由于視野的開闊、目光的敏銳。

     當然,最能顯現山西商人目光的,莫過于一系列票号的建立了。

    他們先人一步看出了金融對于商業的重要,于是就把東南西北的金融脈絡梳理通暢,穩穩地把自己放在全國民間錢财流通主宰者的地位上。

    我想,擁有如此的氣概和謀略,大概與三晉文明的長久陶冶有關,我們隻能擡頭仰望了。

     其三,講究信義。

     山西商人能快速地打開大局面,往往出自于結隊成幫的群體行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個人冒險。

     隻要稍一涉獵山西的商業史料,便立即會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所謂“聯号”。

    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是朋友,或是鄉鄰,組合成一個有分有合、互通有無的集團勢力,大模大樣地鋪展開去,不僅氣勢壓人,而且呼應靈活、左右逢源,構成一種商業大氣候。

     其實,山西商人即便對聯号系統之外的商家也會盡力幫助。

    其他商家借了巨款而終于無力償還,借出的商家便大方地一筆勾銷,這樣的事情在山西商人間所在多有,不足為奇。

     例如,我經常讀到這樣一些史料:有一家商号欠了另一家商号白銀六萬兩,到後來實在還不起了,借入方的老闆就到借出方的老闆那裡磕了個頭,說明困境,借出方的老闆就揮一揮手,算了事了;一個店欠了另一個店千元現洋,還不起,借出店為了照顧借入店的自尊心,就讓他象征性地還了一把斧頭、一個籮筐,哈哈一笑也算了事。

    山西人機智而不小心眼,厚實而不排他,不願意為了眼前小利而背信棄義,這可稱之為“大商人心态”——在南方商家中雖然也有,但不如山西堅實。

     衆所周知,當時我國的金融信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