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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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成了家具、畫作和三個房間。

    一架大鋼琴立在樓下大房間的正中,上面蓋着古舊的錦緞,擺着水晶花瓶,花瓶中插着三枝蘭花。

    在這一帶,隻有我家的暖房裡才養蘭花。

    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仔細查看。

    我理解了,你雖然生活在我們中間,但仍不屬于我們中的一員。

    我理解了,你竭心盡力、滿懷憂郁地秘密建造出這一傑作,這幢住房,這個遠離塵嚣、與衆不同的家園,在那裡你隻為自己和藝術活着。

    因為你是一位藝術家,或許你本來能創作些什麼。

    ”他一口氣地說下去,仿佛不能容忍别人有任何異議,“在你丢下的家裡,在稀有的老家具中間,我理解了這所有的一切。

    就在這時,克麗絲蒂娜進來了。

    ” 他将兩條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語調平淡,不帶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警察局用鋼筆記述一次事故發生時的情況。

     “我站在鋼琴前,看着蘭花。

    ”他接着又說,“那幢房子就像是一個人的僞裝。

    當然對你來說,也許軍服才是僞裝?這個隻有你能回答,現在,當一切都已經過去,你用你的生命做出了回答。

    一個人最終總會用他的整個一生回答那些比較重要的問題。

    難道他在這期間所說過的話和用來辯解的道理都不算數嗎?最終,當一切行将結束時,他用自己生命的事實回答了世界對他固執的提問。

    這些提問是:你曾經是誰?你實際想做什麼?你實際能做什麼?你曾對什麼忠誠和不忠?你曾對什麼、曾對誰勇敢或懦弱過?這些提問,人們盡力回答,要麼誠實,要麼撒謊;不過這個并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最終用整個生命做出回答。

    你脫下了僞裝,因為你感覺到那是僞裝,這個已經不言自明。

    我則按照職業和世界對我的要求,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刻,我也做出了回答。

    這是問題之一。

    另一個問題是:你和我之間是什麼關系?你是我的朋友嗎?最後,你逃跑了。

    你不辭而别地遠走高飛,即便并不是完全的不辭而别,因為就在你走前的那天,在我們一起打獵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隻是我後來才明白其中的意味。

    那就是你的告辭。

    人很少知道到底哪句話或哪個舉止有着不祥的意味,或将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引發某種不可逆轉的變化。

    我為什麼要在那天去你那裡?你沒有邀請我,沒有跟我告别,也沒有給我捎信來。

    恰恰就在你永遠離開這裡的那一天,我去你從未邀請我去過的家裡幹什麼?是什麼樣的訊息催促我坐進了馬車,直奔城裡,趕到你已經人去巢空了的家?在前一天打獵時,我究竟知道了什麼?難道我什麼都沒有察覺到嗎?難道我真沒有獲知關于你要逃走的确切消息、暗示和征兆嗎?确實沒有,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包括妮妮—你還記得那位老乳娘嗎?她知道關于我們的一切。

    她還活着嗎?是的,她還活着,跟你一樣。

    就像窗外我曾祖父種的那棵樹一樣活着。

    就像所有的生靈一樣,她有自己生命的大限,必須活到自己的大限。

    她知道。

    但她也沒說。

    那些天裡,我徹底孤獨。

    但是就在那一刻,當所有的一切都瓜熟蒂落,真相大白,當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然各就各位,我終于還是知道了。

    是的,我是在打獵時知道的。

    ”他用追憶的口吻說,似乎在向自己回答一個沉思已久的問題。

    随後他陷入沉默。

     “打獵的時候,你知道了什麼?”康拉德試探地問。

     “那次打獵很開心,”将軍換了一副親熱的語調,仿佛在心底重溫美好回憶中的每個細節,“那是在這片山林裡進行過的最後一次大規模狩獵。

    當時獵人們都還都活着,那些真正的獵人……也許他們現在也還活着,隻是我不知道而已。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山林裡打獵。

    從那之後,隻有槍手們去那兒,那些來莊園造訪的客人們,他們在林子裡胡亂開槍。

    獵人,真正的獵人,跟他們截然不同。

    這個你可能不太懂,因為你從來就不是獵人。

    對你來說,打獵隻是義務而已,就像騎馬和社交,隻是貴族的和職業性的義務。

    你也參加打獵,但隻是拘于一種社交禮節。

    打獵的時候,你一臉輕蔑。

    你攜槍的姿勢也是那麼漫不經心,就像拿着一根手杖。

    你不了解這種特别的激情,這種掩藏在所有角色、服裝和修養背後的男性生活最隐秘的激情,這種激情隐伏在所有男人的神經裡,埋得那麼深,就像地心永恒的火焰。

    這種激情是屠殺的欲望。

    我們是人,我們接到的生活指令就是要我們屠殺。

    别無選擇……人類為了保衛什麼而屠殺,為了獲得什麼而屠殺,為了報複什麼而屠殺。

    你笑什麼?你在輕蔑地嘲笑?你是一位藝術家,你在心靈深處對這些低級、野蠻的本能嗤之以鼻,對吧?你是不是認為,你從來沒有屠殺過活物?這并不一定。

    ”他嚴肅、客觀地說,“這個夜晚終于來到,除了真相和本質之外,咱們沒有必要談别的,因為這個夜晚不會有延續,也許在這之後,不會再有太多的白天和夜晚……我的意思是說,不會再發生任何将有特别意義的事件了。

    也許你還記得,從前,在很久以前,我也去過東方;那是跟克麗絲蒂娜一起度蜜月。

    我們去到阿拉伯人中間,在巴格達的一個阿拉伯家庭做客。

    這些人是最高貴的紳士,你這個旅行家肯定知道。

    他們的高傲,他們的自豪,他們的舉止,他們的激情,他們的平和,他們身體的懲戒和他們舉止的自覺,他們的遊戲和他們眼睛的閃爍,那一切都折射出昔日的貴族氣,那種當人類第一次在造物的無序中蘇醒并意識到其人品等級的另類感。

    有種理論認為,人類世界起源于時間的初始,在民族、部落和文化之前,在阿拉伯世界的深處。

    或許正因如此,他們才顯得如此高傲。

    我不知道。

    我對這個不太懂……但是對于自豪我還是頗有體驗的,即使在缺少外在識别符号的情況下,人們也能感受到彼此是同樣血緣和等級的人。

    我在東方的那幾個星期,感覺那裡的人都是紳士,包括蓬頭垢面趕駱駝的人。

    我剛才說了,我們跟本土居民住在一起,住在宮殿一樣的建築裡;在我們公使的推薦下,我們到當地一戶人家做客。

    那些陰涼的白房子……你知道吧?寬敞的庭院裡總是人頭攢動,那裡是家族、部落生活的大舞台,集貿易市場、議會大廈和教堂後院于一體……在他們的每個動作裡,都帶着懶散、貪婪的遊戲欲。

    在這種極度尊嚴和過分慵懶的背後,隐伏着生活的情趣與激情,就像陽光下的蛇,一動不動地匍匐在亂石之間。

    有一天晚上,為了歡迎我們,他們在家中設宴,請的都是阿拉伯客人。

    在那之前,他們大多以歐洲人的方式宴客,主人既是法官,又是走私販,是那座城裡最富有的人。

    所有客房裡布置的都是英式家具,浴盆是純銀的。

    但在那天晚上,我們大開眼界。

    太陽落山後,客人們接踵而至,全是男人,老爺和仆人。

    庭院中央燃起了篝火,煙氣騰騰,冒着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