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關燈
坦誠。

     “也許,這個詞用得是有些重,”将軍邊說邊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但是若從遠處觀察所發生的事情,你應該承認,很難找到比這個更溫和、更婉轉的詞了。

    你說你并不虧欠任何人,這話既對也不對。

    當然,你在城裡既不欠裁縫的錢,也沒欠放高利貸者的賬。

    既不欠我錢,也不欠我承諾。

    可是就在那一刻,在7月份的那一天—你看,我連日子都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三—當你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你要知道,你是有所虧欠的。

    當晚我去了你的住處,因為我聽說你走了。

    我是在傍晚得知的消息,後來發生的事情出人意料。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詳細地告訴你。

    我趕到你的住處,隻有你的勤務兵接待我。

    我請他讓我在你住過的房裡單獨待一會兒,那是在最後幾年,你在離我們不遠的城市裡服役時住過的地方。

    ”将軍沉默了一會兒,仰身靠在扶手椅裡,用一隻手掌遮住眼睛,仿佛在回想過去。

    過了一會兒,他用平靜、陳述的語調繼續說:“勤務兵自然乖覺地順從,想來他也别無選擇。

    我獨自站在你住過的房間裡,仔細環顧了屋裡的一切……請你原諒我鄙俗的好奇心。

    但是不管怎樣,我都難以接受那個現實,無法相信一個曾跟我共同度過生命中漫長時光的人竟會逃跑,我說的時光,準确的講是二十二年,包括了我們的少年、青年和成年時代最美好的日子。

    我極力尋找借口,猜想你可能身患重病,甚至希望你發了瘋;也許有人在迫害你,也許你打牌賭輸了,也許你做了什麼有辱軍團、軍旗以及你的誓言與尊嚴的蠢事。

    我真的這樣期望。

    我說得沒錯,你不要覺得奇怪,在我眼裡,所有這些罪過都小于你當時的不辭而别。

    即使你改變了世界觀,我也能為一切找到借口和解釋。

    隻是有一點我無法解釋:那就是,你對我的傷害。

    對于這個,我既無法理解,也找不到遁詞。

    你走了,就像一個逃債者或窺探者,就在你走前的幾個小時,還曾跟我們在一起,跟克麗絲蒂娜和我在一起,在山上的莊園裡,要知道我們在那裡曾一起度過了許多白天,甚至夜晚,年複一年,那種親密感和手足情隻有雙胞胎才能體會到,雙胞胎是與衆不同的生靈,大自然的奇思怪想将他們生死相系。

    你知道嗎,雙胞胎即使在成年之後相隔遙遠,也能夠彼此感知。

    基于某種特别的生理規律,他們同時患病,忍受同一種疾病的折磨,即使一個住在倫敦,另一個住在遙遠陌生的國度。

    他們既不通信,也不打電話,在迥異的環境和條件中居住、生活、用餐,彼此相隔數千公裡:他們還是會在三十或四十歲時患上同樣發作、同樣治療的同種疾病,比如急性膽病或盲腸炎。

    兩個身體有着髒器的共鳴,就像在母親的子宮裡……他們喜歡或憎恨同一個人。

    在自然界裡,的确是這樣。

    這種情況不很常見……但是或許也不像人們認為的那麼少見。

    有時候我想,或許友誼也是一種跟雙胞胎生死不移的共生相似的紐帶。

    在志趣、喜好、品位、修養和秉性方面驚人的相似性,将兩個人的命運聯系到一起。

    即使其中的一個背叛另一個也是枉然,因為他們的命運仍是共同的。

    即使其中的一個逃離另一個也是枉然,因為他們可以感知彼此的内心。

    即使其中的一個選擇了新的朋友或情人也是枉然,隻要沒有某種不成文的秘密應許,另一個仍無法從這種共生中解脫。

    這種人的命運是平行的,不管其中的一個離開另一個多遠都無濟于事,無論多遠,哪怕是去熱帶。

    這就是你逃走的那天,我站在你的房間裡所想的事。

    我清楚地看到當時的情景,看到房間的照明,我現在都能聞到英國煙草嗆人的味道,看到家具、沙發床、巨大的東方地毯和挂在牆上的騎馬畫像。

    就連那把适合擺在吸煙室裡的紫紅色扶手皮椅我都還記得。

    沙發床很大,看得出來,是你特别定制的,我們這一帶不買這樣的家具。

    與其說是沙發床,不如說是寬大的法蘭西婚床,上面能躺兩個人。

    ” 他盯着缭繞的煙縷。

     “窗戶面向花園。

    我沒記錯吧?……那是我第一次去你那兒,也是最後一次。

    你從來不想我去看你。

    你隻是随口提過,你在城外租了幢房子,在偏僻的鄉下,帶院子的房子。

    你是在逃跑前的第三年租下的那幢房子—對不起,我看你沒有心思聽我講這番話。

    ” “你接着講吧,”客人應道,“話語決定不了任何東西。

    既然你已經開始了,那就把話講完吧。

    ” “你真這樣認為?”将軍不解地問,“你真認為話語決定不了任何東西?我可不敢如此斷言。

    我有時認為,許多東西,也許所有的東西都取決于人們在某時某刻說過的、沒有說過的或寫下來的話語……是的,我這樣認為。

    ”這時他的語氣變得果斷,“你從來沒有邀我去你的住所,我也不會貿然闖去。

    說老實話,我以為你不請我,是因為在我面前,在富人面前,你會為自己的住所感到羞窘,那裡的家具是你購置的……也許你覺得家具寒酸……那時你很孤傲。

    ”将軍肯定地說,“在我們的年輕時代,唯一将我們隔開的是金錢。

    那時你很孤傲,不能寬恕我的富有。

    後來,即使過去了大半輩子,我還是這樣認為,也許富有本身就不可寬恕。

    你常來做客的這個莊園,實在大得有點過分……我在這裡出生,有時連自己都這樣覺得,确實讓人無法寬恕。

    對于我倆在金錢方面所感到的差别,你總是格外敏感。

    窮人,特别是紳士的窮人,他們更不會寬恕。

    ”他用一種頗為得意的語調說,“所以我想,你之所以不願意讓我去你的住處,可能是為簡陋的家具感到羞窘。

    現在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揣測是多麼愚蠢,但那時你的孤傲真的很令人費解。

    終于有一天,我站在你租下并且精心布置過的、從未邀我去過的房子裡,站在你的卧室裡。

    我大為驚詫,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心裡很清楚,那幢房子,簡直是件傑作。

    房子不大,樓下是個大房間,樓上有兩個小房間,但是花園、房間、家具和所有的一切,隻有藝術家才會把自己的住所布置成那樣。

    那一刻我明白了,你原本是一位藝術家。

    我也理解了你在我們中間,在另一類人中間,為什麼會成為局外人,理解了那些出于愛和抱負從戎的家夥們對你犯下的罪過。

    你從來就不是一名軍人。

    我理解了你生活在我們中間所感到的深深孤獨。

    那個家是你的隐居所,就像中世紀孤獨者們的城堡或修道院,就像一名海盜将所有的贓物都藏在了那裡,美麗而華貴:窗簾和地毯,年代久遠的銅制、銀制和水晶器皿,古董家具,罕見的紡織品……我知道你母親在那些年去世,你從家族中的波蘭親戚那裡也繼承到遺産。

    你有一次說過,你家在靠近俄羅斯邊境的某個地方有一座宅院和領地,那個宅院有一天将歸你所有。

    看來,這就是那套宅院和領地,你把它們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