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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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不工作的時候,她喜歡空曠的白色空間,波琳解釋說,這是為了消除審美疲勞。

    米娅在灰褐色的沙發上坐下,波琳拿出信封中的照片,擺了滿滿一咖啡桌,她有無數問題要問,就像那天在課堂上看到米娅的照片時那樣:這張為什麼要把相機放得那麼低?那張的鏡頭為什麼那麼近?拍這張時,你想過調整一下傾斜度嗎?拍這張時你在想什麼?一談到照片,米娅很快忘記了羞怯,兩人探讨得過于專心,以至于當一個女人走進來,在咖啡桌上擺下兩杯咖啡的時候,米娅吓得差點兒跳起來。

     “梅爾,”波琳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是米娅·賴特,我的學生。

    ” 梅爾體形颀長,留着波浪式的棕色長發,穿牛仔褲和綠色襯衫,像波琳一樣,她也光着腳。

     “我覺得你們可能想要來點咖啡,”梅爾說,“很高興見到你,米娅。

    ”她親了親波琳的臉頰,走開了。

     米娅在波琳家待了一下午,去酒吧上班的時間快要到了,波琳和梅爾非要留她吃晚飯,最後她隻好承認自己得去上班。

    “那就下周吧,”波琳建議,“等你哪天休息的時候再來。

    ”接下來的一個月,米娅經常拜訪波琳和梅爾,與波琳讨論攝影,看她在工作室工作,聽波琳大聲描述自己的創作設想。

    “最近我在讀古埃及的書,”波琳有時會這樣開頭,同時翻開一本書給米娅看,“告訴我你的想法。

    ”在波琳家的餐桌上,米娅吃到了她從未品嘗過的食物:朝鮮薊、橄榄和布裡白乳酪。

    她了解到,梅爾是一位詩人,出過幾本詩集。

    “但沒人關心詩歌。

    ”梅爾笑着說。

    米娅從她那裡成堆地借書回去讀:伊麗莎白·畢肖普、安妮·塞克斯頓、艾德裡安娜·裡奇。

     冬天來臨的時候,米娅幾乎每周都會帶她的新作品給波琳過目,她們會反複讨論,波琳總是不會忘記督促米娅講出她的拍攝手法和選擇這些手法的原因。

    在此之前,米娅都是憑感覺拍照,依靠直覺判斷好壞,波琳引導她有意識、有計劃地進行創作,無論表達方式看上去多麼的直白淺顯,在每張照片中都要融入一定的思想與主題。

    “言之無物等同于失敗。

    ”波琳反複告誡米娅,這是她最喜歡的口頭禅,借由這句話,米娅對攝影和人生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在波琳和梅爾眼中,任何事物都有複雜的一面,而對米娅的父母來說,世間的一切都是非黑即白,什麼東西都可以被貼上“有用”或者“沒用”的标簽,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中間地帶”。

    跟着波琳和梅爾,米娅發現,所有東西都蘊含着精微玄妙之處和未被揭露的一面——或者不曾被發掘出來的深度,無論什麼,都值得她更近距離地加以審視。

     米娅每次登門拜訪,波琳和梅爾都堅持留她吃晚餐。

    她們已經知道了米娅同時幹着三份工作的事情,梅爾還會逼着米娅多吃,并且讓她把吃不完的飯菜裝在特百惠餐盒裡帶回去,下次拜訪時再歸還餐盒。

    她們還會留米娅過夜,甚至希望她搬到客房裡長住——不過兩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米娅。

     因為米娅的自尊心很強:這一點顯而易見。

    雖然她接受也感謝兩人的款待,但從第一次拜訪開始,她登門時就從不空手,總是帶着禮物——她自己做的小東西:中央公園裡采集的樹葉纏上絲帶做成的裝飾、草葉編的隻有拇指大小的籃子……有一次,她用鋼筆畫了兩人的素描送給她們。

    還有一次,波琳提到她在創作一個以石頭為主題的作品系列,米娅就帶了一把純白色的鵝卵石送她。

    波琳和梅爾明白,這些小禮物減輕了米娅享受她們的招待以及她們的食物、知識見解和喜愛,卻無以為報而産生的内疚感,否則,自尊心極強的米娅恐怕不會再去拜訪她們。

     她們非常希望米娅能常來。

    聖誕節到來時,波琳、梅爾和米娅的其他老師以及同學都認識到了一個事實:米娅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

     “你會出名的,你知道的,對不對?”有天傍晚,沃倫告訴姐姐,米娅當時在家過聖誕節,沃倫遵守承諾,開着他買的那輛棕色的大衆“兔子”去車站把她接回了家。

    四天後,他又開車把她送到車站。

    去車站時,兩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比較長的那條路線——就為了一起多待幾分鐘。

    沃倫上高三了,米娅覺得,自己離家的這段時間,弟弟已經長成了大人:雖然個子沒有變高,但氣質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聲音更低沉,身體強壯了不少,過去幾年中顯得與瘦小身材不協調的大手掌和大腳闆(像是大型犬幼崽的爪子)也變得順眼了,脖頸上出現了淺淡的胡茬兒。

     聽到沃倫的話,米娅隻說了一句:“也許吧。

    ”然後又問:“你呢?你長大後打算幹什麼?”上幼兒園時,每當老師這樣問他,沃倫總會把當天下午他打算幹什麼告訴老師,以此作為回答。

    從那時起,别人問他“你長大後打算幹什麼”時,他就告訴對方自己當天的計劃,以至于米娅現在都嘲笑他沒有長遠打算,甚至連一兩周之後自己要做什麼都說不上來。

     “湯米·弗洛爾蒂和我星期五要去打獵,”沃倫回答,“開學前最後出去玩一次。

    ”米娅做了個鬼臉,她從來不贊成狩獵,雖然他們的鄰居家裡都擺設着一兩個鹿頭之類的狩獵紀念品。

     “到了之後我會給你打電話。

    ”她親了親他的臉,再次被他的成長所震驚:他似乎比她記憶中更瘦,也更結實了,可能還已經有了女朋友。

    等我下次回家時,他會變成什麼樣呢?米娅想——下次什麼時候回家?也許在夏天吧,但也可能不回,因為她要找工作,積攢第二年的學費,而且還要和波琳讨論創作,研究同學們的作品。

    雖然打工很辛苦,還得忍受陌生人的騷擾,但她的創作進步神速,水平大有提高,風格變得更大膽也更精細。

    每個人——包括米娅自己和正在朝她揮手的沃倫——都相信她會走得很遠。

    沒有什麼會分散她對于創作的注意力,她向自己保證,工作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不會允許自己心有旁骛。

     因為過于專注工作,三月的那個下午,當那個帶着公文包的男人盯着她看的時候,米娅并沒有馬上注意到。

    當時是下午三點左右,米娅在休斯敦街登上地鐵,準備到哥大附近的酒吧上班。

    地鐵一号線的車廂裡十分安靜,隻有寥寥幾位乘客。

    米娅正在考慮波琳給她布置的作業:記錄事物在時間流轉中的變遷。

    她突然有種被針刺到的感覺,這才意識到有人盯着她,她已經習慣了被人打量——這裡畢竟是紐約——與所有女人一樣,她也學會了如何忽略這樣的目光和常常随之而來的怪叫。

    但這個男人的意圖讓她捉摸不透,他看上去像個正派人:整齊的條紋西裝,黑發,公文包擱在膝蓋上。

    他在華爾街上班,米娅猜測。

    而且,男人的眼神并不猥亵,也沒有戲谑的意味,而是包含着别的東西,混雜着奇怪的認同與饑渴,這令米娅心中不安。

    三站過後,男人并沒有收回目光,米娅拿起東西,在哥大站提前下了車。

     起初她以為自己甩掉了他,列車開走了,她坐在一張肮髒的長凳上等待下一班地鐵,地鐵站裡的人也不多,她很快便再次看到那個男人:公文包現在拿在了手裡,眼睛掃視着站台。

    他是在找她,米娅很肯定。

    趁男人還沒有發現她,米娅轉身朝站台遠端的樓梯間走,沿通道來到C線地鐵的站台,雖然上班會遲到,但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米娅打算坐上一兩站,然後走到百老彙大街,搭乘正确的地鐵,哪怕多付一份車費也要先甩掉他再說。

     C線地鐵進站了,米娅走進中間的車廂,掃了一眼座位,車廂半滿,人足夠多,假如有必要,她可以呼救,而且也不是太擁擠,她可以比較輕松地在人群中躲藏。

    她坐在車廂中部的座位上,到了72街,男人沒有出現。

    但來到82街的時候,就在米娅準備站起來下車時,遠處的車門突然敞開,那個拿公文包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的儀表現在有點兒亂,幾绺頭發落在臉上,似乎跑着在地鐵線上找過她。

    她的目光一下子和他對上了,看來這下子逃不掉了。

    米娅的室友曾經在深夜回家時被人襲擊過兩次。

    同學貝卡告訴米娅,她曾在克裡斯托弗街被一個男人拽着馬尾辮拖進小巷裡,雖然她掙紮了一番之後跑掉了,但男人也揪掉了她的一撮頭發,貝卡還把少了頭發的那塊頭皮給她看。

    米娅意識到,無論自己下不下車,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她走下地鐵,男人跟在她後面,車門關閉後,兩人四目相對,在站台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視野所及之處沒有地鐵工作人員,也沒有警察,隻有一個扶着助行器慢慢朝樓梯口挪動的老太太,站台一頭有個穿着破爛運動鞋的流浪漢在睡覺。

    假如自己跑起來,米娅想,也許能在被他抓住之前逃到樓梯上。

     “等等,”列車駛出站台時,男人喊道,“我隻想和你談談,拜托。

    ”他停住腳步,舉起雙手,現在米娅才注意到,他比她想象的還要年輕,也許隻有三十多歲,身材也更單薄,西裝價值不菲,羊毛質料上縫着細細的銀線,鞋子也很高級——帶流蘇的科爾多瓦皮鞋,優雅的皮革鞋底,不像那種經常需要小跑着趕時間的人穿的鞋。

     “拜托,”男人繼續說,“抱歉一直跟着你,還盯着你看,對不起。

    你一定以為我是……”他搖搖頭,“我不喜歡我妻子搭地鐵,因為擔心她會被别人尾随,就像我剛才尾随你那樣。

    ” “你想幹什麼?”米娅皺眉道。

    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嗓音有多幹啞,背在身後的那隻手緊緊地握住鑰匙,鑰匙尖朝外。

    雖然鑰匙尖并不起眼,但劃上去還是很疼的。

    貝卡這樣告訴她。

     “請讓我解釋,”男人說,“我就站在這裡不動,不會再靠近你一步。

    我隻想和你談談。

    ”他把公文包放在兩人之間,米娅稍有放松,假如他撲過來,至少得先繞過公文包。

     他名叫約瑟夫·瑞恩——“你可以叫我喬伊。

    ”他說——米娅猜得沒錯,他确實在華爾街工作,和許多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