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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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加糖,誰喜歡吃雞蛋配番茄醬,誰不吃面包皮,下次這樣的顧客來餐廳時,會驚喜地發現米娅貼心地幫他們把面包皮切掉了。

    她學會了如何預估别人的需要:就像她母親知道什麼時候該給病人注射嗎啡或者清空便盆那樣,米娅知道什麼時候該給顧客的咖啡續杯。

    通過察言觀色,她看得出哪些顧客趕時間,哪些想要多坐一會兒,從而知道什麼時候該走過去幫他們買單。

    正因如此,上班族們都很喜歡她,總是多給她小費,有時甚至額外給到五美元。

    趁經理不注意,她也會溜進廚房,吃沒賣掉的食物,而不是把它們丢掉——這是她的早餐。

     早班結束後,她走進員工浴室,換下工作服和圍裙,卷好後才塞進背包,這是為了防止它們起皺,因為她沒有熨鬥,這樣處理可以幫她省下洗衣熨衣的錢。

    然後她會穿着牛仔褲和T恤去上課。

     從她父親那裡,米娅學會了給汽車換機油,給燈座接線,使用鑿子和鋸子——而且達到精通的水平,與專家無異。

    她知道如何恰到好處地切割電線和金屬闆,如何把銅管彎曲成精确的角度。

    從母親那裡,她學會了和布打交道——從輕薄的紗布到厚重的帆布——如何充分利用它們的柔軟度、強度和延展度,如何适當地使用剪裁工具,如何避免在布料上留下處理的痕迹。

    所以,在課堂上,老師要求他們用金屬材料制作椅子時,米娅已經知道如何把椅子做得更加堅固;老師要求學生加工布料時,她知道——隻需感受一下布料的材質——怎樣将柔軟的纖維轉變成六英尺高的“樹木”,連老師都佩服她的手工技藝。

    米娅知道如何控制顔料的濃稠度,讓它既能毫無阻礙地流動,又能像黏土一樣牢固地與畫布黏合。

    在人物繪畫課上,當模特解開腰帶,脫下浴袍之後,米娅是唯一一個沒有臉紅馬上投入工作的學生,她的素描準确地捕捉到模特修長的四肢和身體的曲線:這得益于她在醫院給母親幫忙的時候,早就見過許多病人的裸體。

     下午三點,當天的課程結束之後,她繼續回去工作——每個星期到迪克布裡克上兩次班:賣畫材給和她差不多的藝術生,幫庫房補貨。

    她會和高年級學生讨論藝術,他們會告訴她自己的研究方向,為什麼比起畫筆更喜歡刀子——或者比起油性顔料更喜歡丙烯,比起柯達更喜歡富士膠卷。

    在庫房裡,她的老闆——他有個女兒與米娅同齡,所以很照顧這個身兼數職賺取房租的女孩——允許米娅拿走那些搬運時不慎折斷的鉛筆和油畫棒、破漏的顔料、磕碰出凹痕的筆刷。

    米娅把這些不能再出售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拿回家,修好了再用:破碎的畫布可以拿膠帶粘好,筆杆兒上的裂痕用砂紙磨掉,兩截折斷的鉛筆可以綁在一起,通過這些辦法,她得到了不少免費的材料。

     每星期有三個晚上,米娅會乘地鐵前往第116街,換上與餐廳不同的工作服,在哥大附近的一家酒吧做侍應生。

    來酒吧的大學生要麼傲慢得令人反感,要麼猥瑣得讓人讨厭,而且越到深夜越放肆,但他們都會給她小費。

    生意好的時候,一晚下來,她圍裙口袋裡的小費能達到三四十美元。

    她會撿拾顧客吃剩的漢堡、薯條和小菜當晚餐,把掙到的所有現金塞進牛仔褲口袋。

     就這樣,她熬過了大學的第一年,甚至在付清房租之外存下了一點錢。

    每次往家裡打電話,她和她父母彼此間的措辭都格外客氣,仿佛為了表明互相之間并無惡意,父母會禮貌地問她學業如何,然後(可能是真心也可能是假裝地)對她的回答表現出興趣。

    沃倫問米娅去了美術學院之後是否覺得後悔——姐弟兩人中,他是個性格被動的樂天派,而米娅是個主動好強、雄心勃勃的規劃師。

     “不後悔,絕對值得。

    ”她向他保證,然後給他講了許多班級裡的事,她研究了哪些畫作、最喜歡什麼作品,以及她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晚上熬夜的真正原因:為了成為攝影師。

     談到波琳·霍桑時,從米娅的語氣裡可以聽出,她崇拜波琳的才華和獻身藝術的決心。

    波琳的第一節攝影課上,學生們坐得筆直,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放着一台35毫米相機和兩本筆記本——這是波琳要求的。

    上課鈴響起,波琳大步走到教室後側,關掉電燈,她并沒有自我介紹,而是打開了幻燈機。

    攝影師曼·瑞的作品出現在幕布上:一個性感女人,背部變形為一把大提琴,琴上的兩個F形音孔是彩色的。

    房間裡鴉雀無聲。

    五分鐘後,大提琴女郎換成了安塞爾·亞當斯的風景照——聳立在純白色湖面上的麥金利山。

    還是沒有人說話。

    波琳再次按下按鈕:多蘿西娅·蘭格拍攝的《幹旱地區的女人》出現在幕布上,女人的頭發位于陰影區域,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在笑。

    整整兩個小時裡,幕布上的照片不停變換,學生們把各種風格的作品快速浏覽了一遍,但沒有多少時間細看(波琳一定注意到了這一點)。

    不過,米娅早已在圖書館見過這些照片,每一張她都熟悉,在投影幕布上再次看到,她對照片中的人物更是産生了一種親切感。

     兩小時過去了,波琳關掉幻燈機,燈光重新亮起,學生們紛紛眨眼。

    “下一節課,把最讓你覺得驕傲的照片帶來。

    ”波琳說,然後就離開了教室。

    這是她在這節課上說的唯一一句話。

     經過深思熟慮,下一次上課時,米娅帶來一張她用大畫幅相機拍攝的照片,按照老師的要求,她選擇最讓自己驕傲的個人作品:弟弟沃倫在後院裡玩曲棍球,他們家的房子和鄰居家的房子在他身後形成了一道微型布景。

    這張照片是米娅爬到屋後的山頂上照的。

    走進教室時,學生們發現牆上貼着寫有每個人姓名的索引卡,每張卡片下方都别着一支回形針。

    上課鈴響後,過了兩分鐘,波琳走進來——這一次仍然沒有自我介紹,大家先後交上自己帶來的照片,波琳逐一點評它們的構圖或技巧,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提出的關于視角和色調方面的問題。

    這些照片裡面,有的以突出風景為主,有的則更強調藝術性:比如以巨大的電影銀幕為背景的女孩的剪影和絞纏在聽筒上的電話線的特寫。

     米娅和她的同學們都對波琳的提問有所準備——見識了她的第一節課,他們認為波琳不是個好應付的角色,與所有的苛刻老師一樣,她喜歡給學生出難題,相信嚴格要求可以讓學生走出舒适區,獲得真才實學。

    然而,事實證明,波琳并不苛刻,雖然她的授課方式簡潔幹脆,但她也會表揚那些出色的照片,這也是她選擇講授基礎科目的原因。

    “看看這個小女孩是怎麼笑的,”她指着其中一張家庭照說,“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盯着鏡頭的人——讓你覺得鏡頭以外似乎有什麼特别的東西,她是否扮演着‘反叛者’的角色?從中能否看出一個家庭的面貌?”以及:“注意到這裡這座好像要刺穿月亮的摩天樓了嗎?角度的選擇非常老到。

    ”連她的批評方式——波琳的批評像贊揚一樣常見——都是米娅意想不到的。

    “水是個難以把握的對象,”翻到其中一張把瀑布照糊了的作品,波琳說,“讓我們假設拍攝者是要故意營造這樣的效果,可是這種效果又有什麼用處呢?” 米娅的照片是最後一張,大家圍過去觀看時,波琳一直沒說話,似乎很吃驚。

    她仔細地研究了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她的沉默讓全班都不自在起來。

    “誰是米娅·賴特?”她終于問,米娅上前一步,其他人則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好像害怕接下來可能劈向米娅的閃電也會波及他們似的。

    然後波琳開始提問:你為什麼這樣安排這條線的走向?為什麼要這樣偏移相機?為什麼聚焦于曲棍球棒,而不是球網?米娅盡力給出最好的回答:她想要突出房屋和草坪的小,以對比手法來表現後方山丘的高大;她希望表現草的紋理和草葉被沃倫的鞋底踏碎的瞬間……當波琳的問題變得更具技術性時,她的回答就沒有那麼從容流利了,變得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最後,快要下課的時候,波琳點了點頭,示意大家坐好。

     “下次把你們的相機帶來,”她說,“我們開始拍一些照片。

    ”她拿起包,離開教室,并沒有直接評判米娅那張照片的好壞。

     接下來的幾節課,波琳對待米娅與對待其他學生并無區别,大家跟她學習如何将膠片卷入相機、如何構圖、如何計算光圈數和寬度。

    雖然這些知識米娅已經從威爾金森先生那裡學到過,而且已經積累了數年的實踐經驗,但波琳的講解讓她對這些基本的攝影技術産生了更直觀的認識,她明白了選擇特定光圈值的原因,不僅知道了怎樣拍更好,而且明白了好在哪裡。

    上了兩周課之後,大家開始練習在暗房沖印照片,波琳來到米娅的工作台前,在紅燈的強光照射下,她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就像是紅寶石的切面。

     “你用大畫幅相機拍照多久了?”她問。

    聽了米娅的回答,她說:“你願意給我看看你更多的作品嗎?”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米娅拿着一信封照片來到波琳的公寓。

    公寓樓有個門房,她此前從未見過從事門房這種職業的人,對方告訴她波琳住在幾層樓時,她驚訝得根本沒聽進去。

    進了電梯之後,不知道該去哪一層的她隻好按下每層的按鈕,每到一層就走出電梯,查看每戶房門上的名牌,然後再回到電梯上,繼續前往下一層。

    當米娅終于來到波琳所在的六樓時,發現波琳已經站在敞開的門口等着她了。

     “你來了,”波琳說,“門房十分鐘前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我一直奇怪你怎麼還不上來。

    ”她赤着腳,但衣着和課堂上并無二緻:黑T恤、黑裙子、長長的串珠耳環,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米娅紅着臉跟着她走進一個白色牆壁、陽光燦爛的房間,室内的每一件陳設似乎都在發光,她本以為攝影師的公寓應該被照片覆蓋,沒想到波琳家的牆上什麼都沒有。

    後來她才知道,波琳的工作室在樓上,而她之所以不在樓下的牆上挂東西,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