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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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比如“偏移鏡頭”“虛化背景”“調整焦距”什麼的,但是,很快她的問題就變得更加複雜,他不得不去查閱書架上的《攝影技術》雜志。

     “年輕的女士需要更大的景深,”一天下午,他自言自語道,那時米娅已經十五歲了,“年輕的女士得換一台大畫幅相機。

    ” 米娅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相機,但是,過了不久,她就拿出所有打工收入(在迪金森藥房做收銀員和在汽車餐廳端盤子的收入),準備買新相機。

    她會捧着威爾金森先生的相機産品目錄和攝影雜志研究,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

     “你在選相機上投入的時間比拍照的時間還多。

    ”威爾金森先生揶揄她,但她最終選定了一台心儀的——GraphicViewⅡ——連威爾金森先生都佩服她的眼光。

     “這台機器很可靠,”他說,“物有所值。

    好好愛護,它會陪伴你一生。

    ”GraphicViewⅡ(米娅從郵購目錄上買的二手貨)送到了,像一把小提琴那樣包裹在精緻的盒子裡,米娅立刻意識到威爾金森先生說得沒錯。

     對她的父母來說,這台相機就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了。

    “你花了多少錢買的?”她母親問,她父親則在一旁搖頭。

    在他們看來,這東西就像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安置在細長的三腳架上,皺巴巴的機身像一台手風琴,米娅用它拍照時還得躲在一塊黑布後面。

    她試圖向父母解釋相機的工作原理,但一提到“偏移”和“傾斜”之類的術語,他們就會開始走神,連她心愛的沃倫也聽不進去。

    “我不需要知道它是怎麼工作的,”他表示求饒,“我隻想看到你用它拍出來的照片。

    ”自此,米娅意識到,以後的攝影之路都得她一個人走了。

     她拍過公園裡的樹林、夜晚的街燈、園林工人砍倒被雷電劈中的橡樹。

    她拖着大畫幅相機,到市中心拍攝一座橫跨三河交彙處的生鏽的大橋。

    她拍過沃倫的橄榄球賽,從看台俯視球場,球員們就像火車模型裡的微型人偶。

    “那是我?”沃倫凝視着其中的一個小人偶問。

    “就是你,小鹌鹑。

    ”米娅說。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女巫,對着球場魔杖一揮,少年們就變成了豌豆大小的塑料娃娃。

     第二天,她把這張照片拿到威爾金森先生家,準備給他看,可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威爾金森先生的兒媳。

    “黛拉昨晚去世了,”兒媳掃了一眼米娅脖子上的相機和手中的照片,問她,“你有什麼事嗎?”葬禮結束後,威爾金森先生的兒媳和兒子勸說他搬到了銀泉的退休之家,因為那裡離他們住的地方更近,米娅甚至沒有機會和威爾金森先生道别,更不用說給他看照片了。

    她背着她的相機,又成了一個人。

     1979年秋天,讀高三的米娅申請了紐約美術學院,申請材料中附上了她在鎮子附近的一座廢棄建築中拍攝的一組照片。

    趁感光劑沒有幹透的時候,她拿濕布擦拭相紙表面,用針尖刮去照片中的圖像,隻留下像針一樣細的白色線條,營造出一種翻轉過來的貝雕的效果:工人的身影如同幽靈在廢棄工廠門外的台階上徘徊,傑米森汽修廠的液壓起重機頂部停着一台隻有輪廓的轎車,兩個幽靈般的小孩手拉手爬上煤渣山。

    沃倫曾經仔細打量照片中的這兩個小孩,發現其中一個頭頂翹起一撮頭發,很像他本人,另外那個脖子上系着絲巾,應該是米娅,絲巾上挂着的相機很沉,壓得她的腰稍微有點兒彎。

    雖然兩人不曾有過這樣的合影,但這幅作品讓人覺得他倆經常在這座公園裡的煤渣山上玩,仿佛将姐弟倆的童年定格,意欲挽留過去的時光。

    “等他們把照片寄回來,可以把這一張給我嗎?”他問。

     兩人的父母卻不覺得這些照片——還有米娅的其他作品——多麼有魅力,他們甚至不把女兒所做的事稱為“工作”或者“藝術”,認為那是不務正業。

    他們是中産階級,在一座保守淡漠的中産階級城鎮住了一輩子。

    在他們眼中,“工作”是一種務實的行為,目的是修複或者制造有用的東西,假如制造出來的東西沒有用,那就沒有做這件事的必要。

    因此,所謂“藝術”是有錢有閑的人才玩得起的遊戲,不過是一種奢侈的消遣。

    其實,也不能為此責怪她的父母,賴特先生的本職是修理工,一手創辦了賴特維修公司,有時給教堂修理屋檐(一窩松鼠在教堂房頂挖洞,碰掉了一塊屋檐闆),有時為鄰居家的水槽疏通生鏽的U形管。

    賴特太太在醫院做護士,職責是數藥片、抽血、換便盆,最熟悉的莫過于值夜班和兩班倒。

    他倆都是長期勞作的人,攢下的錢用來還房貸和兩輛别克的車貸,還得養育兒女,對于兩個孩子,賴特夫婦可以自豪地說,姐弟倆什麼都不缺,更難得的是,他們從來沒有被寵壞。

     可現在米娅卻變成這樣。

    她在地闆上一趴就是好幾個小時,先給沃倫照一張全身相,然後把他的形象剪下來,貼在舊鞋盒的表面,做成立體模型,把模型擺在一圈橡果中間,看上去就像被巨型橡果包圍的小矮人。

    這樣的創意固然有趣,但父母認為不值得女兒浪費這麼多的時間。

    有時賴特先生下班回到家,鞋還沒有脫,手上的油污也沒來得及洗,米娅就跑過去懇求父親給她幾美元買膠卷,嘴裡說着“我會還你的,我保證”,可實際上她卻很少還錢。

    母親給她錢買新校服,米娅會把舊衣服上的破洞補好,省下這些錢買膠卷,穿着因為身高增長而短得過分又洗得發白的裙子到處跑,拍攝更多的照片。

    雖然在汽車餐廳找了個服務員的工作,但米娅不會用賺來的錢買衣服或者二手車,而是攢下來買攝影器材,買的相機也很奇怪,家裡的其他人根本不會用——每當米娅給他們講解使用原理,他們會立刻失去興趣。

    不過,高三時,米娅倒是給一家四口拍過一張全家福,她母親給照片鑲框,挂在起居室的牆上。

    盡管如此,看到裝在旅行袋裡像公文包那麼大的那台相機,父母還是會覺得失望:花了那麼多的錢,就買來一件這麼小的東西。

     正如前面說的,也不能怪米娅的父母不理解她。

    他們出生在戰争年代,他們的父母則是在大蕭條時期長大的,連發了黴的食物都不舍得扔,他們本人則記得破布條可以變為軍用物資,罐頭盒和廢鐵能制作成子彈和炸彈殼。

    “務實”一詞早已深入他們的骨髓,他們什麼都不浪費,尤其是不浪費時間。

     所以,在申請大學方面,他們希望米娅選擇一所傳授實用知識的高校,比如匹茲堡大學或者賓州州立大學,學習商科或者酒店管理。

    他們以為女兒的攝影愛好隻是青春期的心血來潮,早晚會失去興趣。

    賴特夫婦覺得學藝術就是浪費錢,所以,假如米娅選擇了美術學院,他們不會為女兒支付學費,她得自己想辦法。

    米娅的父母堅信,自己的做法并非小氣,而是理智——通過經濟威脅,他們希望女兒放棄學藝術的想法。

    父母告訴米娅,他們并沒有生氣,但學藝術完全是浪費時間,他們對她很失望,所以不打算為她交學費。

    “我們把你養大,是為了讓你變得更聰明的。

    ”她母親怨怼地說。

     米娅傷心地聽着,但父母的反應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早就知道他們不會贊成。

    十八歲以前,他們縱容她沉迷于自己的興趣,而成年之後就不一樣了,父母期望她變成熟,抛棄幼稚的想法,不再任性。

    米娅覺得,假如父母全力支持她學藝術,這才是怪事。

    好在紐約美術學院對她提交的申請材料印象十分深刻,願意為她提供獎學金,她還可以做些兼職賺錢。

    聽了女兒的計劃,父母面面相觑,知道女兒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勸,隻好沉默地接受了這個消息。

     米娅去紐約上大學的前一周,沃倫出現在她的房間門口。

     “我一直在想,”他說,看到沃倫一本正經的表情,米娅差點兒笑出聲來,隻見他從褲子後袋裡掏出一沓鈔票,“我認為你應該拿着這些,應該足夠支付大部分學費的。

    ” “你不要車了,小鹌鹑?”米娅問。

    沃倫一直在攢錢買車,經過認真研究,他決定買一輛大衆“兔子”。

    她沒料到沃倫會選擇這樣的車,還以為他會買特蘭斯-艾姆或者雷鳥那一類型的——華而不實但是有趣。

    可當時每加侖的油價已經漲到1.1美元,“兔子”的油耗小,他能負擔得起,而且廣告上也承諾說,這種車跑三十八英裡才會消耗一加侖汽油。

    現在沃倫竟然也沾染了務實精神,知道精打細算了,米娅覺得很有意思。

     她攥住他拿着鈔票的手,輕輕推到一邊。

    “去買你的車吧,小鹌鹑,”她說,“等我回家時,你可以開着它去車站接我。

    ” 米娅乘坐“灰狗”長途汽車前往費城,然後轉車到紐約,隻帶了一箱衣服和一台相機。

    在學校的公告闆上,她找到一條格林尼治村的公寓出租信息,房子離學校不遠,而且她可以和另外兩個女孩合租。

    她在中央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餐廳找了個服務生的工作,同時也在蘇荷區的迪克布裡克畫材商店做服務員。

    她來到西十七街的攝影器材店,用最後一點積蓄買了膠卷和紙張,男店員頭上的猶太小帽令她很是好奇。

    帶着這些裝備,她開始學習各種課程:初級人物畫、初級光影與顔色、初級藝術鑒定、藝術批評導論,還有——最令她激動的——攝影學導論,授課教師是著名的波琳·霍桑。

     事實證明,雖然反對女兒學藝術,但父母無意間引導女兒養成的習慣,讓她非常适應美術學院的學習生活。

     米娅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趕到餐廳上班,給趕地鐵的上班族顧客送咖啡,從廚房裡端出來的熱盤子在她的小臂上燙出弧形的傷疤。

    她做護士的母親在醫院照顧病人時,喜歡邊幹活邊陪他們聊天解悶,哪怕在兩班倒的時候也不會冷落他們,和病人們談論他們的女兒最近參加的舞蹈表演,兒子如何開車闖禍,分享寵物的趣事——經過多年的耳濡目染,米娅也從母親那裡學來了這種一心多用的本領:記得誰的咖啡加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