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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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住在舊金山,我在牙醫診所做接待員,賺得不少,老闆也很好。

    後來他在這裡的汽車廠找到工作,他說克利夫蘭更好,因為這裡東西便宜,舊金山貴,搬到克利夫蘭,我們就能買得起房子,帶院子的。

    所以我跟着他來到這裡,然後……”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一疊整齊卷好的餐巾紙放到筷子和刀叉上,一股腦兒塞進袋子裡。

    “這裡沒人說中文,”她說,“我去應聘接待員,他們說我的英文不夠好,我找不到工作,沒人幫我看孩子。

    ”米娅意識到,她很可能得過産後抑郁症,甚至瀕臨精神崩潰,孩子不肯吃奶,她就沒有奶了,又丢了工作——去醫院生孩子的時候,她好不容易找來的打包塑料杯的工作也泡湯了——沒錢買配方奶粉。

    最後——這是米娅的推測,她覺得并非巧合——在絕望中,貝比來到一個消防局,将孩子放在門口。

     幾天後,兩個警察發現貝比躺在公園裡的長椅下,因為脫水和饑餓而失去了意識。

    他們把她送進收容所,她在裡面洗澡吃飯,吃了抗抑郁藥,三周後離開了那裡。

    她想過找回孩子,但沒人知道孩子的下落,而且她隻記得自己把女兒留在了一個消防局門口,卻不記得是哪個消防局了。

    當時,她抱着孩子在城裡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經過那個消防局時,她看到暗夜中的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于是心念一動。

    她不知道克利夫蘭究竟有多少消防局,也沒人願意幫她找孩子,警察告訴她,把孩子留在消防局門口之後,她就失去了孩子的撫養權,對不起,我們不能告訴你更多信息。

     米娅知道,貝比非常想要找回女兒,并且已經找了好幾個月。

    現在她有了工作,雖然工資少,卻也算穩定,她租了新公寓,情緒也安穩下來,但就是不知道孩子去哪兒了,女兒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

    “有時候,”她告訴米娅,“我真希望自己隻是做了個噩夢,可究竟哪一個才算噩夢?”她拿袖口抹着眼睛,“我找不到孩子了?還是孩子一直跟着我?” 多年的流浪生活中,米娅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不要留戀。

    不留戀任何地方、任何住處乃至任何人或事。

    珀爾出生後,米娅帶着她輾轉四十六處城鎮,将個人物品的數量控制到最少——隻能裝滿一輛大衆車。

    她們很少在一個地方久待,往往在還沒有交到什麼朋友的時候就搬走了,也不會與已經認識的人保持聯系。

    每次搬家,她們會扔掉所有可以抛棄的東西,把米娅在當地完成的作品全部寄給安妮塔出售,仿佛徹底抹除了她們對此地的回憶。

     因此,米娅一直避免介入别人的事務,這條原則讓一切都更簡單,租約到期或者厭倦了某地之後,她們可以潇灑地離開。

    然而貝比的情況例外——想到一位母親可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米娅就覺得揪心,仿佛有人拿刀片割開她的身體,把裡面的血肉翻攪出來,隻剩一個冰冷的身軀。

    珀爾走進廚房找飲料時,米娅蓦然醒過神來,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女兒,很久都沒有松開,珀爾奇怪地問:“媽媽,你怎麼了?” 米娅肯定,這個麥卡洛家的人都是好人,但這不是重點。

    她突然想起在飯館裡幹活時,晚餐時的忙碌過後,當一切安靜下來,貝比有時候會趴在櫃台上出神。

    米娅明白她在想什麼。

    作為父母,你的孩子不隻是個人,還是一個處所,好比代表永恒的納尼亞世界,你現在的人生、對過去的記憶、對未來的渴望都存在于那裡。

    每當你望向他,就會看到這個世界,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憧憬他未來的長相,甚至像3D圖像那樣同時看到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這個世界讓你目眩神迷,假如你知道該如何到那裡去,它會成為你永遠的避難所。

    每次離開那裡——每當你的孩子離開你的視線——你都會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地方。

     與珀爾踏上母女結伴之旅的第一晚,米娅蜷縮在“兔子”後排的臨時床鋪裡,肚皮上貼着酣睡的珀爾,感受着女兒溫暖的小身體和呼吸的奶香味,驚歎于這個小小造物的神奇。

    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突然想到了這麼一句。

    米娅十三歲之前,她母親每周都趕她去主日學校,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她似乎在珀爾臉上依稀看到她母親的面容:頑固的下巴、眉弓之間的淺淡皺紋(或許是夢到了令她費解的景象,珀爾有時會皺起眉頭)。

    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想起母親,胸中突然湧上一股強烈的渴念,仿佛被這股無形的執念攪擾,珀爾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

    米娅把她抱得更緊,摩挲女兒的頭發,嘴唇貼住那柔軟至極的小臉蛋。

    珀爾的眼皮再次顫動起來的時候,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暗誦這句話,心裡清楚,再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愛這個孩子。

     “我很好,”理查德森家的廚房裡,她聽見自己對珀爾這樣說,“這裡的活兒都幹完了,我們回家吧,好嗎?” 米娅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她鬥志昂揚,仿佛連鼻孔裡都燃燒着火焰,雖不清楚貝比能否找回自己的孩子,但她明白孩子被人搶走的滋味是難以忍受的。

    她想,這些人為什麼要把孩子從母親那裡奪走呢?怎麼可以這樣?回家等待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更加肯定這是不對的,母親永遠都不能放棄她的孩子。

     “貝比,”聽到電話被人接起的聲音,她說,“我是米娅,我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