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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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 “黑色,很破舊,有兩根系帶。

    ” “黑色,兩根系帶,很破舊——好。

    近期的某一天——我不能肯定是哪天——您上午上班時收到的通知中,有個詞是印錯的,您必須要求重發那個通知。

    第二天,您上班時别帶公文包。

    那一天某個時候,有人會碰碰你的胳膊說:‘我想您的公文包掉了。

    ’在他給您的公文包裡,有本戈斯坦因的書。

    您要在兩周内歸還。

    ” 他們有一陣沒說話。

     “還有幾分鐘您就得走了,”奧布蘭說,“我們會再次見面——如果我們真能再次見面——” 溫斯頓擡頭看着他。

    “在沒有黑暗的地方?”他遲疑地說。

     奧布蘭點了點頭,沒有顯得驚訝。

    “在沒有黑暗的地方。

    ”他說,似乎也想起了這句話的出處。

    “還有,在您走之前,還有什麼想說的話?有沒有什麼口信?什麼問題要問?” 溫斯頓想了一下,好像也沒什麼問題想問了,更沒有想泛泛而言地唱高調。

    他想到的不是直接跟奧布蘭或者兄弟會有關的任何事情,他腦子裡出現的,是混合在一起的圖像,包括他跟母親度過最後一段時間的陰暗房間,查林頓先生鋪子上面的房間,那塊玻璃鎮紙還有帶紅木畫框的鋼雕版版畫。

    他幾乎是随随便便地問: “您會不會剛好知道一首老押韻詩?開頭是:‘橘子和檸檬。

    ’聖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 奧布蘭又點了點頭,他嚴肅而又彬彬有禮地說完了詩中那一節: “橘子和檸檬。

    ”聖克萊門特的大鐘說。

     “你欠我三個法尋。

    ”聖馬丁教堂的大鐘說。

     “你什麼時候還我?”老百利的大鐘說。

     “等我富了再說。

    ”肖爾迪奇教堂的大鐘說。

     “您知道最後一行!”溫斯頓說。

     “對,我知道最後一行。

    現在您恐怕該走了,到時間了,可是等一下,最好讓我給您取片藥。

    ” 溫斯頓站起身來,奧布蘭伸出一隻手,他握手有力得要把溫斯頓的手給捏碎。

    到門口時,溫斯頓轉過頭,奧布蘭卻似乎正在把他從心裡忘掉。

    他在等待,手放在控制電屏的開關上。

    在他身後,溫斯頓能看到寫字台、綠色燈罩的電燈、口述記錄器和放着厚厚文件的鐵絲籃。

    這件事情已經結束。

    他想到過半分鐘後,奧布蘭又會重新為黨做起中斷的重要工作。

     9 溫斯頓疲勞得像凝膠一樣,凝膠是個恰當的用詞,自動出現在他腦海裡。

    他的身體似乎不僅像果凍那樣軟,而且也呈半透明狀。

    他覺得如果把手舉起,會看到光線透過來。

    全部血液和淋巴液都因為無比繁重的工作而被抽幹,隻留下由神經、骨骼和皮膚組成的脆架子。

    所有知覺都似乎被放大,工作服在磨擦他的肩膀,人行道讓他的腳底發癢,甚至把手張開攥住都是種費力的動作,能讓他的關節格格作響。

     他在五天内的工作時間超過九十個小時,部裡其他所有人也是。

    現在全結束了,直到明天上午,他實際上無事可做,沒有任何黨安排的工作要做。

    他可以去那個藏身處過上六小時,然後再在自己的床上睡九小時。

    在不算炎熱的下午陽光中,他慢騰騰地走上一條通向查林頓先生的鋪子的肮髒街道,同時也注意看有沒有巡邏隊出現,然而他感情用事地相信這天下午不可能有誰來幹涉他。

    他帶的公文包重得每走一步都碰到他的膝蓋,讓他的腿部皮膚從上到下都有發麻的感覺,裡面裝的就是“那本書”。

    他帶着它已有六天,但是還沒有打開過,甚至也沒看過一眼是什麼樣子。

     仇恨周的第六天,在遊行、講話、呼喊、歌唱、旗幟、宣傳畫、電影、蠟像、軍鼓敲打和小号尖響、操正步的踏地聲、坦克履帶的軋軋聲、大批飛機的轟鳴、槍炮齊響——這樣長達六天之後,最高潮顫動着接近頂點,對歐亞國的全面仇恨沸騰着達到狂亂的程度。

    将在仇恨周的最後一天被公開處以絞刑的兩千個歐亞國戰争犯如果落到人們手裡,無疑會被撕成碎片。

    但就在這時,卻宣布大洋國根本不是在跟歐亞國,而是在跟東亞國打仗,歐亞國是盟國。

     當然,無人承認有過任何轉變,隻是極其突然地,每個人都知道了敵國是東亞國而不是歐亞國。

    大家知道的那一刻,溫斯頓正在參加一次示威活動,在倫敦的中心廣場舉行。

    時當夜晚,那些白色的面孔及鮮紅的旗幟被耀眼的泛光燈照射着。

    廣場上集中了數千人,其中包括一千個身穿偵察隊制服的小學生組成的方陣。

    在用紅布裝飾的講台上,某個内黨的演講家正向人群做着慷慨激昂的講話。

    他是個瘦削的矮個男人,長着跟身材不相稱的長手臂和一顆碩大的秃頂頭,上面還有幾绺稀疏的頭發。

    他長得像個侏儒,因為仇恨而扭動着身子,一隻手抓着話筒柄,另一隻手——胳膊瘦骨嶙峋,手卻大如蒲扇——在頭頂的空氣中兇狠地抓舞。

    他的聲音因為擴音器而帶上了金屬味,在沒完沒了地迸射着一系列内容,諸如暴行、屠殺、驅逐、搶劫、強奸、拷打戰俘、轟炸平民、散布謊言的宣傳、侵略、背信毀約等。

    聽着他演講,你不可能不先是相信,然後變得瘋狂。

    每隔一陣子,人群的憤怒沸騰起來,喇叭的聲音被野獸般的咆哮聲壓了下去,那是從幾千個喉嚨裡不可遏制地爆發出來的,而最為野性十足的喊叫,來自那些學童。

    講話持續了可能有二十分鐘時,一個通訊員匆匆走上講台,把一張紙條塞到演講家手裡。

    他打開看了一眼,然而并未停止演講。

    他的聲音和行為都沒有任何改變,他演講的内容也未改變,但是突然間,那些名字變了。

    不用說什麼話,理解像波浪一樣掠過人群。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然後出現一陣劇烈的騷動。

    廣場上布置的旗幟和宣傳畫全錯了!超過一半的宣傳畫上印錯了面孔。

    這是蓄意破壞!戈斯坦因的特務在行動!接着出現了暴亂般的一段插曲,宣傳畫被人們從牆上扯下來,旗幟被撕成碎片踩到腳底。

    偵察隊的隊員表現出了驚人的敏捷身手,他們爬上樓頂,把煙囪那裡飄揚的三角旗剪掉。

    才兩三分鐘時間,這些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那位演講家仍緊攥話筒柄,肩部前傾,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在空中抓舞,仍然在演講。

    再過一分鐘,人群中又爆發出因憤怒而引起的野蠻咆哮聲。

    仇恨周跟剛才一樣,絲毫不走樣地進行,隻是仇恨的對象變了。

     溫斯頓回頭想一想時,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個演講者實際上是在某句話中間變了調,不僅沒打頓,而且甚至沒破壞句子結構。

    但在那時,他還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宣傳畫被扯掉的混亂時刻,有個他沒看到其長相的男人拍拍他肩膀說:“對不起,我想您的公文包掉了。

    ”他沒說話,心不在焉地接過公文包。

    他知道還要再過幾天,他才有機會看看裡面的東西。

    示威活動結束後,他立即回到了真理部,盡管那時已經差不多二十三點,部裡全體工作人員都是這樣做的。

    電屏裡已經傳出要他們回到工作崗位上的命令,但那幾乎是多此一舉。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

    過去五年内的政治性文獻的絕大部分都已完全落伍,所有報道和檔案、報紙、書籍、小冊子、電影、錄音、照片等等——一切都必須以閃電般的速度改掉。

    雖然沒有什麼指示,但大家都明白,部裡的首長希望在一星期内,讓所有地方都不再提到跟歐亞國打仗、與東亞國結盟之事。

    這項工作極其艱巨,而且由于不得明言涉及到的做法而更顯艱巨。

    檔案司裡的每個人都是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小睡兩次,每次三個小時。

    從地窖裡取出了床墊,走廊上攤的全是。

    三餐飯由食堂服務員用推車推着到處發放,包括三明治和勝利咖啡。

    每次溫斯頓暫停工作去睡會兒覺時,總是努力把桌子上的活幹完;而每次當他眼皮沉重、腰酸背痛地拖着腳步回來後,他的桌子上又堆滿積雪一樣的紙卷,不僅把口述記錄器埋了一半,而且多得掉到了地上,因此他要做的第一件事,總是把紙卷堆成夠整齊的一堆,好給自己騰出地方幹活。

    最難辦的,是這項工作根本不是完全機械性的。

    盡管一般情況下用一個名字代替另一個就行了,然而凡是處理某些事件的詳細報道時,都需要細心再加上想象力,甚至在把某場戰争搬到世界上另外一個地方,這需要相當豐富的地理知識才行。

     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得難以忍受,眼鏡片每隔幾分鐘就需要擦一次。

    這就像在撐着幹一件極其累人的體力活,一件有權利拒絕去幹,然而又神經質地渴望将其完成的活。

    他低聲向口述記錄器念出的每個詞、蘸水筆的每一畫都是精心編造的謊言,然而在有時間回想一下時,他不記得自己被這一事實困擾過。

    跟檔案司裡的别人一樣,他渴望能把這種僞造工作幹得十全十美。

    第六天上午,紙卷來量少了下來。

    長達半小時裡,什麼也沒有從管子裡吹送出來,然後又是一個紙卷,接着又沒有了。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每個地方的工作都輕松了。

    記錄司裡的每個人都悄悄長歎一口氣,一件不可提及的偉大功績完成了。

    現在對任何人來說,都無法以文件證據證明跟歐亞國發生過戰争。

    十二點時,出人意料地收到通知,說部裡所有工作人員從下午到第二天上午都不用上班。

    溫斯頓仍帶着裝有“那本書”的公文包——工作時放在兩腿之間,睡覺時放在身子下面——回了家,刮過臉後,他幾乎在浴缸裡就睡着了,雖然水才微溫而已。

     他爬上查林頓先生鋪子裡的樓梯,關節有點叫人舒服地咯咯作響。

    他身上累,卻不再困乏。

    他打開窗戶,點亮肮髒的小油爐,在上面放了一鍋水,準備煮咖啡。

    茱莉娅很快也會來,還有“那本書”也在這裡。

    他坐在那張髒兮兮的扶手椅上,解開了公文包的系帶。

     這是本黑面厚書,裝訂較差,封面上沒印作者名或書名,印刷字體也略微有點不一緻。

    頁邊已經破舊不堪,很容易就會散頁,似乎這本書已經過很多人的手。

    有書名的那一頁上印着: 寡頭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 伊曼紐爾·戈斯坦因著 溫斯頓開始閱讀: 第一章 無知即力量 有史以來,很可能自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界上一直存在三種人:上等、中等和下等。

    他們以很多方式再往下細分,有過無數不同的名稱,他們的相對數量以及相互态度都因時代而異,然而社會的基本結構卻從未改變。

    即使經過翻天覆地和似乎不可逆轉的變化之後,同樣的格局總是重新得以奠定,就像無論往哪個方向推得再遠,陀螺儀都會恢複平衡一樣。

     這三個階層的目标永遠不可調和…… 溫斯頓停了下來,主要是為了體會一下他正在舒适安全地讀書這一事實。

    他獨自一人,沒有電屏,鎖眼上也無人偷聽,沒有扭頭掃視或捂住書本這種不安的沖動。

    宜人的夏日微風吹拂他的臉頰,從遠方某處,隐隐約約傳來小孩子的叫喊聲。

    在這房間裡,除了時鐘蟲鳴般的走時聲,沒有别的聲音。

    他往扶手椅裡坐得更深一些,把腳放在壁爐前的擋闆上。

    這是種無上的幸福,是不變的永恒。

    突然,正如一個人有時會翻一本他知道最終會把每個詞都一讀再讀的書本那樣,他把書翻到另外一處,發現已經是第三章。

    他繼續閱讀: 第三章 戰争即和平 二十世紀中期以前,即可預見到世界将分成三個超級大國。

    由于俄國吞并了歐洲,大英帝國被美國所吞并,現存三大國中,有兩個在當時已實際存在,第三個大國東亞國将在又經過十年混戰後崛起。

    三者之間的邊界在有些地區很明确,而在另外一些地區,随着戰争形勢發展而波動,但一般而言是按照地理界線劃分的。

    歐亞國包括整個歐亞大陸北部,從葡萄牙到白令海峽;大洋國包括美洲、大西洋島嶼以及不列颠各島、澳大利亞和非洲南端;東亞國比另外兩國小一些,西部邊界不是很确定,它包括中國及其以南地區、日本群島以及滿洲和蒙古。

     要麼聯甲攻乙,要麼聯乙攻甲,三個超級大國永遠處于交戰中,過去二十五年裡一直如此。

    然而戰争也不再像二十世紀前幾十年的戰争那樣,具有孤注一擲、你死我活的性質。

    它是各個無法擊潰對方的參戰國之間目标有限的戰事,既無具體開戰原因,也無意識形态方面的真正差異。

    但這并不是說戰争方式或者在戰争問題上的盛行态度變得沒那麼嗜血或者多了點騎士精神,恰恰相反,戰争歇斯底裡症在各國内部都經久不衰并普遍存在,像強奸、劫掠、屠殺兒童、把大批人口變成奴隸,甚至發展到煮死及活埋這樣針對戰俘的報複行為都被視為正常,而且如果是己方而不是敵方所為,此種行為就更值得稱頌。

    然而從實際意義上說,戰争涉及的人數很少,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受到高度訓練的專家,造成的傷亡數字相對少一些。

    戰鬥都是在一些不清不楚的邊境地區,一般人都知之不詳,要麼在扼據海路戰略地點位置的水上堡壘附近。

    從各國社會和生活方式意義上說,戰争的意義僅限于消費品的常年短缺和偶爾打來一顆火箭彈炸死幾十個人而已。

    事實上,戰争的特點已經改變。

    說得更準确點,發動戰争的理由在重要性順序上已經改變。

    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大戰中隻占較小程度的動機現在已成為主導性的,被有意識認可并依照其行動。

     為理解如今的戰争——因為戰争或結盟的對象每隔幾年總會變化,但總是同樣的戰争——人們必須首先理解戰争不可能是決定性的,三者的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完全被征服,甚至另外兩國聯合起來也做不到,它們過于勢均力敵,而且相互之間的天然屏障太難克服。

    歐亞國被其遼闊疆域所保護,大洋國依靠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寬度,東亞國靠的是其居民善于生養以及勤勞的本性。

    第二,從實際意義上說,也沒可以為之打仗的原因了。

    随着自給自足經濟體制的形成,生産和消費達到互相平衡,在以前的戰争中,作為主要戰争理由的争奪市場這點已不複存在,原材料之争也不再是你死我活的問題。

    不管怎樣,三個超級大國遼闊得能夠在各自疆域内取得所需全部物資。

    如果說戰争還有直接經濟原因,那就是對勞動力的争奪。

    各大國的國境之間,存在一個哪個國家都不曾長期占領的地帶,大緻呈四邊形,四個角分别是丹吉爾、布拉柴維爾、達爾文港[3]、香港,它包括了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

    三大國就是為了占領這一帶人口密集的地區和北部的冰蓋區而不斷争鬥。

    實際上三者中,誰都不曾占領過全部争議地區,它的各部分經常易手,要靠突然背信棄義,才能占據這一塊或那一塊地方,正是這一點,造成了結盟方式的不斷變化。

     所有被争奪的地區都蘊藏着寶貴的礦産資源,有些地方出産重要的植物産品,如橡膠。

    在較寒冷的地方生産橡膠,則需要以費用相對較高的合成方法。

    然而最重要的,是這些地區擁有永不枯竭的廉價勞動力儲備。

    不管哪個國家,隻要占領了赤道非洲或者中東地區,或者印度南部,或者印度尼西亞群島,就同時能夠支配幾千萬乃至幾億廉價而勤勞的苦力。

    這些地區的居民多少被公開置于被奴役的地位,永遠是前一個征服者剛走,下一個又來,而且被當做煤和石油一樣的消耗品,為的是制造更多軍備,攫取更多領土,控制更多勞動力,制造更多軍備,攫取更多領土,就這樣無限進行下去。

    應該看到的是,戰鬥從未越過被争奪地區的邊界。

    歐亞國的國境在剛果河和地中海北岸之間波動,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島嶼在大洋國和東亞國之間不停易手,在蒙古,歐亞國和東亞國的分界線從未穩定過;在北極地區,三者都聲稱對極其遼闊的疆域擁有主權,其實那裡大部分地區都荒無人煙,也未經探測。

    力量平衡卻總是被大體維持着,作為三大國的中心地域從未被侵犯過。

    此外,赤道地區被剝削人民的勞動對全球經濟而言,也并非真正必需,他們對全球财富總量沒有貢獻,因為不管他們生産的是什麼,總被用于戰争這個目的,發動戰争的目的,總是為了讓己方國家在發動下次戰争時處于有利地位。

    通過被奴役人民的勞動,永不停息的戰争的速度會加快。

    然而即使他們不存在,全球社會結構以及這種結構自我維持的過程也不會有根本不同。

     現代戰争最重要的目标(根據雙重思想原則,這一目标被内黨的頭頭腦腦承認的同時也加以否認)是消耗機器的産品而不提高總體生活水準。

    從十九世紀末期開始,如何處理剩餘消費品的問題就成為工業社會的潛在問題。

    當前,少數人還算能填飽肚子,這個問題顯然仍不緊迫,即使不進行人為銷毀,也可能不會成為緊迫問題。

    當今世界跟一九一四年以前的世界比較起來,是個物質缺乏、食不果腹、滿目瘡痍的世界,跟當時人們所設想的未來世界比起來更是如此。

    二十世紀初期,設想中的未來社會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富足安逸、井井有條、效率極高的社會——是個由鋼鐵和雪白水泥所構建的光彩奪目、一塵不染的世界——那是幾乎每個識字的人們意識中的一部分。

    科學技術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而且很自然可以想象科技會永遠發展下去。

    但這些并未發生,部分由于長期戰争和革命所造成的窮困,部分由于科技進步需要思想上的經驗主義習慣,在一個嚴格軍事化管理的社會裡,這種習慣無法幸存。

    總體而言,當今世界比五十年前的世界更原始。

    有些落後地區得到發展,不少東西被發明出來,但總是以某種方式跟戰争和警方的偵察活動有關,實驗和發明總體上說是停止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核戰争所造成的破壞從未被全面修複過。

    然而,機器的潛在危險性總是存在着。

    機器首次出現時,在所有能夠思考的人們看來,人們不必再從事苦工,因此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現象很大程度上也将消失。

    如果機器是有意為此目标而使用,那麼幾代人以後,饑餓、過勞、肮髒、文盲和疾病就會被消除。

    實際上機器并非有意為此目标使用,而是按照一種自動的過程。

    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差不多五十年時間裡,機器确實大大提高了普通人的生活水平,這是通過生産出有時不可能不分配的财富來完成的。

     然而同樣明顯的是,财富的全面增長具有毀滅性危險——确實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要毀滅等級社會。

    如果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隻需要工作很短的時間、能夠填飽肚子、能夠住在一幢有廁所、有冰箱的房屋裡,而且擁有一輛汽車甚或飛機,最明顯和也許是最重要的不平等将不複存在。

    如果這成為全面現象,那麼财富就不會帶來差别。

    無疑可以想象有這麼一個社會,私人财産和奢侈品意義上的财富是平均分配的,而權力仍然把持在享受特權的少數人手裡,但事實上,這種社會不可能保持長期穩定。

    如果所有人都能享受悠閑自在、高枕無憂的生活,絕大多數人都将學會識文斷字和獨立思考——而一般情況下,他們可能因為貧窮而變得愚昧——他們學會這些後,早晚會意識到享受特權的少數人是屍位素餐者,就會将之掃除。

    長遠而言,等級社會隻有建立在貧窮和無知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存在。

    回到農業社會——正如二十世紀初某些思想家夢想過的那樣——實際上不可行,它跟機械化趨勢相矛盾,而機械化在全球範圍内已經差不多類似一種本能。

    再者,任何國家如果一直保持工業落後狀态,那麼在軍事上都會過于軟弱,肯定會直接或間接受制于更先進的對手國家。

     通過控制物品産量來讓廣大人民保持貧窮狀态,也不是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

    在資本主義的最後階段,約在一九二〇年到一九四〇年之間,很大程度上采用的就是這種辦法。

    許多國家的經濟因此一直處于停滞狀态,土地抛荒,不再增添資本設備,很大一部分人沒有工作,靠政府慈善行為才得以苟延殘喘。

    然而這也會導緻軍事上的弱勢,因為它造成的貧困顯然并非必需,使得反抗不可避免。

    問題是怎樣讓工業的車輪繼續轉動,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财富。

    必須生産出貨物來,卻又必須不去将之分配。

    實踐中,隻能通過不斷的戰争才能達到這一目标。

     戰争最根本的行為是毀滅,不一定是人命,而是人們的勞動産品。

    戰争是個将物資粉碎或者抛到同溫層,或者沉到海底的辦法,否則這些物資就會讓人們生活得過于舒适,因而從長遠意義上說,會過于聰明。

    即使戰争武器真的被摧毀了,武器生産仍是消耗勞動力的方便途徑,而不用去生産任何可供消費的東西。

    例如,建造一個水上堡壘所使用的勞動力就能建造出一百艘貨船,然而這一堡壘最終也會報廢拆掉,永遠不能為任何人帶來物質上的好處,接着再花費極其巨大的勞動力去建造下一座水上堡壘。

    從原則上說,戰争努力總是計劃得能夠消耗掉滿足人們最低需求之外的所有剩餘物。

    實際上,人們的需求總是被低估,結果是生活必需品中有一半總處于短缺狀态,然而就連這點也被認為是有利條件。

    這是精心制訂的政策,讓即使享有特權的團體也在困苦的邊緣徘徊,因為普遍的物資缺乏能夠增加小小特權的重要性,因此能夠導緻不同集團之間的差别更為明顯。

    以二十世紀初的标準衡量,甚至一個内黨黨員所過的生活也是艱苦樸素、工作繁重的。

    然而,他的确擁有的一些奢侈條件——他住面積很大、配套設施齊備的公寓,穿質地更好的衣服,享用高級的食物、酒類和煙草,還有兩三個仆人供他驅遣,有自己的汽車或直升飛機——讓他和外黨黨員的生活有天淵之别,而外黨黨員和他們稱為“普羅”的貧不聊生的大批群衆相比,又享有類似的特權地位。

    社會氣氛是那種相當于被圍困的城市之内的氣氛,貧富的差别可能就是有沒有一塊馬肉可吃。

    同時,由于人們意識到處于戰争中,因此是處于危險中,這使得将全部權力交給一個小小的階層似乎是自不待言,是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而為之。

     可以看出,戰争不僅完成了必需的摧毀工作,而且完成得在心理上也能接受。

    從原則上說,通過建造廟宇和金字塔,挖個坑然後再填上,或者甚至是生産出大批貨物然後放把火燒掉這些方式,也能很簡單地把過剩的勞動力浪費掉,然而這些方法僅能提供等級社會的經濟基礎,而非感情基礎。

    在此,要關注的不是群衆的精神面貌——隻要讓他們一直處于工作中,他們的态度便無關緊要——而是黨自身的精神面貌。

    甚至是地位最低的黨員也要求他們稱職而且勤勞,甚至在有限的程度内頭腦聰明,但是同樣需要他們做易于輕信和愚昧無知的狂熱分子,他們主要的精神狀态是恐懼、仇恨、無限敬仰和欣喜若狂。

    換句話說,他應該具有和戰争狀态相适應的心理狀态。

    戰争是否真正發生着沒有關系,而且因為不可能取得決定性勝利,戰争進程的順勢逆勢也沒有關系,需要的隻是應當保持戰争狀态。

    黨要求其黨員的智力分裂——這在戰争氣氛中更容易達到——現在幾乎成了種普遍現象,而且所處職務越高,這一點就越突出。

    恰恰是在内黨中,戰争的歇斯底裡症和對敵人的仇恨最強烈。

    以他作為管理者的身份,一個内黨黨員經常需要知道這條或那條戰争消息是不實的,他也許經常也能意識到整個戰争都是無中生有之事,既非正在發生着,也非為了跟所宣稱的相去甚遠的目的而發動,然而通過“雙重思想”,不難使這種認識失效。

    同時,沒有一個内黨黨員對戰争正在進行着的神秘信念有過一絲動搖,而戰争注定将以己方取勝而結束,大洋國将成為無可争議的世界主宰。

     對這種即将到來的征服,所有内黨黨員都将其當做事關信仰之事。

    征服要麼通過攫取一塊塊領土逐漸達到,從而積聚起無堅不摧的強大力量,要麼靠着研制出無法與之對抗的新式武器。

    這種研制新式武器的工作正在持續不斷地進行,這也是具有創造力或者愛思考的頭腦能得到用武之地的極少數活動之一。

    在當今大洋國,傳統意義上的科學幾乎已經不複存在。

    新話裡沒有“科學”這個詞,過去的科學成就賴以建立的思維上的經驗主義方法跟英社中最基本的原則相矛盾。

    就連技術進步,也必須是在它的産品能以某種方式用以減少人類自由的前提下才能取得。

    所有實用技術方面要麼停滞不前,要麼在倒退。

    耕作農田用的是馬拉犁,書本卻是用機器寫就。

    但在至關重要的問題上——其實指的就是戰争和警方的偵察活動——仍然鼓勵用經驗主義方法,要麼至少這種方法得到容忍。

    黨有兩個目标,一是征服全世界,二是一勞永逸地消滅獨立思考的可能性。

    因此,黨要解決的最主要難題有兩個,一是如何在并非本人自願透露的情況下發現他正在想什麼,二是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于幾秒鐘内消滅上億人口。

    科學研究之所以仍繼續進行,這些就是研究課題。

    現在的科學家要麼是集心理學家和審訊者于一身,對臉部表情、動作和說話音調所蘊含的意義進行極其細緻的研究,而且對讓人說實話的藥物、休克療法、催眠和拷打肉體的效果進行試驗;要麼他是個化學家或者物理學家,或者生物學家,隻研究專業上的特定分支,跟殺人有關。

    在和平部裡的巨型試驗室裡和隐蔽在巴西森林裡——或是在澳大利亞的沙漠中,或是南極洲的不為人知的島嶼上——的試驗站裡,一隊隊專家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有些專家隻是在制訂将來戰争的後勤計劃,有些專家在設計越來越大個的火箭彈、威力越來越大的炸藥和防護性能越來越好的裝甲;還有些專家在尋找更緻命的毒氣,或者可大批生産的可溶性毒藥,以緻能全部消滅地球上的植物或者能抵抗所有可用抗生素的病菌種類;另外有些專家在努力制造出可以在地下前進的車輛,如同潛艇在水下那樣,或者像帆船一樣不需要基地的飛機;還有些專家的研究方向更是匪夷所思,例如通過架設于幾千公裡以外太空中的透鏡聚焦太陽光,或者利用地心熱量,人為制造出地震和海嘯。

     但是所有這些項目離實現從來差得很遠,三大國中,沒有哪個能明顯領先另兩個。

    更值得注意的是,所有三者都已經擁有原子彈,那比他們目前任何一種研制工作有可能制造出來的武器的威力都更大。

    雖然黨習慣性地将原子彈的發明歸功于自己,然而原子彈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已出現,差不多十年後開始大規模使用。

    當時,幾百顆炸彈投在工業中心地區,主要在俄國的歐洲部分、西歐以及北美。

    其後果令三國的統治集團明白再多投幾顆,就意味着有組織社會的末日,因而也是他們自己掌權的結束之日。

    因此,雖然正式的協定不曾存在過或者有迹象存在過,然而沒有誰再扔原子彈。

    三大國全都隻是繼續制造原子彈并儲備起來,等待決定性機會的到來,他們都相信那一天遲早會來。

    同時,戰術在三四十年的時間裡幾乎被固定下來。

    直升飛機比以前使用得更頻繁,轟炸機在很大程度上已被自動推進的炮彈所取代,易受攻擊的脆弱的戰艦讓路給了不會沉沒的水上堡壘,然而在其他方面,幾乎沒有任何進展。

    坦克、潛水艇、魚雷、機關槍,甚至步槍和手榴彈都仍在使用。

    雖然報章上和電屏裡在報道沒完沒了的殺戮,但是像早期戰争中孤注一擲的戰鬥,也就是在幾周内使幾十萬甚至是幾百萬人送命的戰鬥,卻從未再次發生過。

     三大國中沒有一個會企圖進行有可能帶來重大失敗危險的部隊調動,所采取的任何大規模軍事行動,都是對盟國的突然襲擊。

    三者都采用的,或自欺地采用的都是同樣的策略。

    三者的計劃是通過結合戰鬥、讨價還價和時機計算恰當的背叛行為,去占領多個基地,這些基地形成一個圓圈,将兩個對手國家之一完全包圍起來。

    然後跟該國家簽下友好條約,在許多年時間裡與其保持和平關系,以緻其疑心全失、麻痹大意起來。

    這段期間,裝有核彈頭的火箭彈可以集中到所有戰略據點。

    到最後,這些火箭彈在同一時間發射,造成鋪天蓋地的效果,以至于不可能進行反擊。

    然後再跟剩下的對手國家簽訂友好條約,并為下次攻擊作準備。

    幾乎不值一提的是,這種如意算盤隻是白日做夢而已,沒有實現的可能。

    不僅如此,除了赤道及北極附近的被争奪地區,從來沒有哪個國家進攻過敵國領土,這就說明了各大國之間在某些地方有确定的邊界。

    例如,歐亞國很容易就能攻占不列颠群島,從地理位置上說,那是歐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大洋國也能将其邊界擴張到萊茵河甚至維斯圖拉河[4],但那樣就違反了各大國都遵循的關于文化統一性的不成文原則。

    如果大洋國占領以前被稱為法國和德國的地區,就需要或者消滅掉當地的居民——會是一項實行起來極為困難的工作,或者把差不多有一億的人口同化,從技術發展角度來說,這些人口與大洋國的人口處于一緻的水平。

    三大國都面臨同樣的難題,對其結構來說,絕對需要除了有限度地和戰俘和黑人奴隸接觸,不與外國人發生任何聯系。

    甚至對目前的正式盟國,也以最複雜的猜忌之心度之。

    大洋國的普通公民除了見到戰俘,從未見過一個歐亞國或者東亞國的公民,而且被禁止學習外語。

    如果他被允許跟外國人接觸,就會發現他們跟他是一樣的同類,他被告知的關于那些人的說法絕大部分是謊言,他在其中生活的封閉世界将被打破,而他的道德觀賴以存在的恐懼、仇恨和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就可能灰飛煙滅。

    因此,所有三方都意識到不管波斯或者埃及,或者爪哇島,或者錫蘭易手多少次,除了炮彈,一切都絕對不可越過邊界。

     在此背後,有一項從未明明白白講出來的事實,然而被默認,并成了行為準則,那就是所有三大國中的生活狀況都相差無幾。

    在大洋國盛行的哲學叫英社,在歐亞國盛行的哲學被稱為新布爾什維主義,而在東亞國盛行的哲學有個中文名字,通常被譯做“崇死”,但是也許用“消滅自我”可以表達得更透徹一些。

    大洋國的公民被禁止了解另外兩種哲學的任何宗旨,卻被教導将其斥為野蠻地違背了道德和常識。

    實際上,這三種哲學幾乎無法分别,所支持的社會體系根本沒有任何區别,都是同樣的金字塔結構,同樣有着對半人半神領袖的個人崇拜,經濟同樣由連綿的戰争所維持并為戰争而服務。

    因此,三者不僅不能将對方征服,而且征服了也不會有任何獲益。

    恰恰相反,隻要三者之間保持戰争沖突,就會像三捆谷物那樣互相支撐着。

    通常而言,三者的統治集團對其所作所為在意識到的同時也意識不到。

    生活中,他們都緻力于征服全世界,然而他們也知道,有必要讓戰争在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永遠繼續下去。

    同時,因為不存在征服或者被征服的可能,使得否認現實成為可能,這也正是英社和與其對立的其他兩種思想體系的特征。

    有必要重複一次之前已經講過的東西,也就是通過變得連綿不斷,戰争從根本上說,改變了自身性質。

     在過去,一場戰争幾乎從定義上說,是早晚會結束的,通常說來,勝利還是失敗也明确無誤。

    在過去,戰争也是人類社會用以與具體現實保持聯系的主要手段之一。

    每個時代的每位統治者都曾試圖将錯誤的世界觀強加給他們的追随者,然而不會鼓勵他們擁有趨于影響軍事效率的錯覺,其後果令這些統治者承受不起。

    隻要失敗意味着失去獨立,或者意味着通常被認為不好的結果,就一定要認真防備以避免失敗。

    具體事實不能視而不見。

    哲學或宗教或倫理學或政治中,二加二可能等于五,但在設計槍支或者飛機時,二加二就必須等于四。

    缺乏效率的國家總是遲早會被征服,而追求效率則不利于産生錯覺。

    再者,為追求效率,就有必要向過去學習,那就意味着對過去發生之事要有相當精确的觀念。

    當然,以前的報紙和曆史書經常是帶着偏見和經過歪曲的,但不可能像如今這樣進行僞造活動。

    戰争能可靠地讓人保持理智,對統治集團而言,它也許是讓理智得以保持的所有措施中最重要的。

    不管戰争是赢是輸,沒有哪個統治集團毫無幹系。

     然而,當戰争實際上變成連綿不斷時,它也不再是危險的了。

    戰争連綿不斷時,就沒有軍事必要這一概念,技術進步可以停止,最明顯的事實可以被否認或漠視。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仍在進行的、能稱為科學研究的研究仍是為了戰争這一目标,然而從本質上說,那是種白日夢,而研究出不了成果也不重要。

    效率,甚至軍事效率都不再需要。

    在大洋國,除了思想警察,一切都沒有效率。

    因為三大國的每一個都不可征服,實際上每個國家都是個自成一體的世界,在其中,幾乎想怎樣歪曲思想都可以放心實行。

    現實隻是在日常生活需要中凸現出來——飲食需要,住房需要,穿衣需要,避免服毒或者從頂樓窗戶跳下來的需要,諸如此類。

    生與死、肉體的歡樂和疼痛之間仍有差别,但僅此而已。

    在被與外部世界以及過去切斷聯系的情況下,大洋國的公民就像位于星際之間的人,不知道哪個方向是上,哪個方向是下。

    這種國家裡的統治者地位至高無上,就連以前的法老或恺撒都未曾達到。

    他們必須避免他們的追随者不要餓死太多,以免造成不便,不得不與對手國家在軍事技術上保持同樣的低水平。

    然而一旦達到這些起碼條件,他們就可以将現實随心所欲地進行扭曲。

     因此,按照從前的戰争标準來衡量,現代戰争不過徒有虛名而已,它就像某種反刍動物之間的争鬥,這種動物頭頂的角所長的角度讓它們不會互相傷害。

    但是盡管戰争是不真實的,卻并非沒有意義。

    它會消耗掉剩餘的消費品,也有助于保持那種特殊的精神氛圍,那是等級社會所必需的。

    可以看出,現在的戰争完全成了一種内部事務。

    過去,所有國家的統治集團雖然也承認他們的共同利益,因而對戰争的破壞性進行控制,但他們的确互相開仗,而且勝利者也掠奪失敗方。

    而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他們根本沒有互相開仗,戰争是由統治集團向着自己的國民發動的,而且戰争的目的,不是為了去攻占或防止被攻占領土,而是保持社會結構不變。

    因此,“戰争”這個詞就變得能使人誤解。

    也許說得準确點,就是通過将其變得連綿不斷,戰争已不複存在。

    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到二十世紀早期的戰争對人們造成的那種獨特壓力也不複存在,而代之以完全不同的東西。

    如果三大國不是互相開戰,而是同意永遠保持和平,每個國家的邊界都不受侵犯,結果将完全一樣。

    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每個國家都仍是自成一統的天地,永遠不會有外來危險所帶來的使人頭腦清醒的影響。

    真正永遠的和平和戰争将是一回事。

    這一點——雖然黨員中的絕大多數隻是在淺層意義上明白這一點——就是黨的标語“戰争即和平”的内在含義。

     溫斯頓停止了閱讀。

    遠處,一顆火箭彈雷鳴般爆炸了。

    獨自在沒有電屏的房間裡讀禁書的極樂感覺仍未消逝。

    獨處和安全是種身體上的感覺,不知為何,它跟身體上的疲累感、扶手椅的柔軟感以及窗外吹入的微風拂在臉頰上的感覺摻雜在一起。

    那本書讓他讀得入迷,或者說得更準确一點,它給了他安心的感覺。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本書上所寫的内容沒有什麼他不知道,但那正是它吸引人的部分原因。

    如果他有可能把自己的零亂思想整理出來,書上所說的正是他會說的東西。

    它是由另外一個跟他具有類似思想的人寫出來的,但在能力、系統性和無畏精神方面,此人比他強了許多倍。

    在他看來,最好的書本是告訴你一些你已知事情的書本。

    他剛剛翻回到第一章,就聽到茱莉娅走上樓梯的聲音,他從椅子上起身去迎接她。

    她把褐色工具包扔到地上,一下子撲進他懷裡。

    他們超過一星期沒見過面了。

     “我拿到了‘那本書’。

    ”松開她後溫斯頓說。

     “噢,你拿到了嗎?好。

    ”她沒有多大興趣地說,幾乎馬上就在油爐旁邊跪下來煮起了咖啡。

     直到在床上躺了有半小時後,他們才又回到這個話題。

    傍晚的涼意剛好可以讓他們蓋上床罩。

    樓下照常傳來熟悉的唱歌聲和靴子走在石闆路上的摩擦聲。

    溫斯頓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個強壯的紅胳膊女人幾乎是院子裡的固定景緻,隻要太陽不落山,她似乎沒有一個鐘頭不是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走來走去,嘴裡不是塞着晾衣服的夾子,就是在興緻勃勃地唱歌。

    茱莉娅側躺着,像是已經快睡着了。

    他伸手拿過在地闆上放着的“那本書”,然後靠床頭坐着。

     “我們一定要讀讀它,”他說,“你也得讀,所有兄弟會的成員都得讀。

    ” “你讀吧,”她眼也沒睜地說,“讀得大聲點,這樣最好了,你可以邊讀邊解釋給我聽。

    ” 時鐘指向六點鐘,即十八點,他們還有三四個小時。

    他把書本擱在膝蓋上,開始讀了起來。

     第一章 無知即力量 有史以來,很可能自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界上一直存在三種人:上等、中等和下等。

    他們以很多方式再往下細分,有過無數不同的名稱,他們的相對數量以及相互态度都因時代而異,然而社會的基本結構卻從未改變。

    即使經過翻天覆地和似乎不可逆轉的變化之後,同樣的格局總是重新得以奠定,就像無論往哪個方向推得再遠,陀螺儀都會恢複平衡一樣。

     “茱莉娅,你醒着嗎?”溫斯頓問道。

     “對,親愛的,我聽着呢。

    往下讀,寫得太棒了。

    ”他繼續讀下去: 這三個階層的目标永遠不可調和。

    上等階層的目标是保持其地位,中等階層的目标是跟上等階層調換地位,下等階層的目标,如果有——因為他們被苦工壓得喘不過氣,隻是斷斷續續地意識到他們日常生活之外的事情,這已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