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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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這種獨立的政治運動,再說黨無往而不勝,是千秋萬代、永恒不變的,你隻能通過私下的不服從來反抗它,最多通過像殺死某人或炸掉某物這種個别暴力行為來反抗。

     從某些方面來說,她比溫斯頓更敏銳,而且很大程度上更不被黨的宣傳所蠱惑。

    有一次,他剛好說到某件事時提到了跟歐亞國的戰争,讓他震驚的是,她随随便便地說在她看來,并沒有進行什麼戰争,落到倫敦的火箭彈很可能是大洋國政府自己放的,“隻是為了讓人們繼續生活在恐懼中”,這種看法他實際上從未有過。

    她還說她在兩分鐘仇恨會裡最感困難的,是克制住想放聲大笑的沖動,這讓他略微有了點羨慕的感覺。

    但她隻是在黨的教義以某種方式對她自己的生活造成影響時,才會質疑它。

    一般情況下,她易于接受官方編造的鬼話,但那隻是因為真相和謊言之間的區别對她來說,似乎并不重要。

    例如,她相信在學校裡學到的是黨發明了飛機的說法。

    (溫斯頓記得五十年代後期他上學時,黨隻聲稱發明了直升飛機;過了十幾年,茱莉娅上學時,黨已經聲稱發明了飛機;而對下一代人,黨會聲稱發明了蒸汽機。

    )他告訴她在他出生之前和革命以前飛機很早就已存在時,在她眼裡,這件事實完全沒意思。

    從她偶爾的說話中,他發現她不記得大洋國四年前是跟東亞國打仗、跟歐亞國處于和平狀态。

    這讓他更為吃驚。

    沒錯,她認為整場戰争都是假的,但顯然根本沒注意到敵國的名字已經改變。

    “我以為我們一直在跟歐亞國打仗。

    ”她含含糊糊地說。

    這讓他有點吃驚,飛機的發明是在她出生前很久,但戰争對象的改變才是四年前的事,是在她早已成年之後。

    他跟她争辯了也許有一刻鐘之久,到最後,他總算成功複蘇了她的回憶,她确實朦朦胧胧想起來敵國一度是東亞國而不是歐亞國,但這點在她看來仍然無關緊要。

    “誰在乎呢?”她不耐煩地說,“操蛋的戰争總是一次接着一次,不管怎麼樣,我們知道新聞全是謊話。

    ” 有時,他告訴她關于檔案司和他在那裡從事的無恥僞造活動,好像那也沒能吓壞她。

    想到謊言正變成事實時,她并未感受到正在她腳下擴張的深淵。

    他告訴她關于瓊斯、艾朗森和魯瑟福的事,還有他在手裡拿過一陣子的紙條,但都沒給她留下什麼印象。

    事實上,從一開始,她就沒領會他講述這件事意圖何在。

     “他們跟你是朋友嗎?”她問道。

     “不,我從來不認識他們。

    他們是内黨黨員,再說年紀比我大多了,屬于革命以前的舊時代,在革命之前。

    我隻是知道他們長什麼樣。

    ” “那幹嗎要擔心?什麼時候都有人被殺,不是嗎?” 他又試圖讓她明白:“這是個例外情況,不僅是某個人被殺的問題,你有沒有意識到從昨天往前的過去實際上都已經被消滅了?如果它在什麼地方存在,那會是在少數實實在在的東西上,沒有文字說明,像那塊玻璃一樣。

    我們現在對革命和革命以前的年代實際上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所有檔案要麼被銷毀,要麼被僞造。

    每本書都被重寫過,每幅畫都被重畫過,每座雕塑、每條街以及每座建築都被重新命名過,每個日期都被改動過,而且這個過程每天每分鐘都在進行。

    曆史已經停止,除了無休無止的現在,其他一切都不存在,而黨在這種現在中永遠正确。

    當然我知道過去是僞造的,可我永遠證明不了這點,即便我自己也在從事僞造活動。

    這件事完成後,沒有證據會留下來。

    唯一的證據在我内心,而且我也無法肯定是不是還有别人和我有着同樣的記憶。

    我一輩子隻有那次在事情發生之後——許多年以後——擁有過确确實實的證據。

    ” “那又有什麼用?” “沒用,因為我幾分鐘後就把它扔掉了。

    可要是如今再遇到這種事,我會把它保存下去。

    ” “這個嘛,我是不會的!”茱莉娅說,“我很願意冒險,但是隻為值得一幹的事,而不是為了幾片舊報紙。

    你保存下來的話,會怎麼處理它?” “可能也不會怎麼處理,但它是證據。

    假如我敢把它拿給别人看,它也許在這兒那兒播下一些懷疑的種子。

    我想象不到我們這輩子能改變什麼,但是可以想象這兒那兒會産生小小的反抗情緒——一小群一小群人結合起來,然後慢慢發展壯大,甚至在身後留下一些記錄,讓下一代能繼承我們未竟的事業。

    ” “我對下一代不感興趣,親愛的,我隻對我們感興趣。

    ” “你腰部以下才是個造反派。

    ”他告訴她。

     她覺得這句話異常精彩,高興得一把抱住他。

     她對黨的說教帶來的後果一點也沒興趣。

    每次他一開始說起英社的原則、雙重思想、過去的易變性、對客觀現實的否認以及使用新話單詞時,她就變得厭倦和困惑。

    她說她從未留意過那種事情,但是既然知道全是垃圾,幹嗎還要讓自己操那份心呢?她知道什麼時候歡呼,什麼時候發噓聲就夠了。

    如果他非要談論這種事,她有個讓人難堪的習慣,就是會睡着,她是那種可以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睡着的人。

    通過跟她談話,他意識到在根本不知道何為正統的情況下,擺出一副正統的樣子有多麼容易。

    從某種意義上說,黨強加于人的世界觀在無法理解它的人們那裡最容易被接受。

    他們被迫接受最明目張膽的指鹿為馬的行徑,因為他們從未全面理解對他們犯下的是何等滔天大罪。

    也因為對天下大事關心不夠,他們沒注意到正在發生什麼事。

    靠着缺乏理解力,他們仍保持清醒,隻是輕信一切。

    而他們所輕信的一切也不會留下什麼,如同一粒谷物不經消化通過小鳥的身體那樣。

     6 終于發生了,那個等待中的信息已經來了。

    他覺得似乎已經等了一輩子。

     當時他正順着部裡的長走廊走着,幾乎走到茱莉娅塞給他紙條的地方,他感到某個體形比他大的人緊跟在他身後。

    那個人——不管是誰——輕輕咳了一下,顯然是準備說話。

    溫斯頓猛地停步一轉身,是奧布蘭。

     他們終于面對面了,而他唯一的沖動像是要跑掉。

    他的心髒猛烈跳動着,無法開口講話。

    但奧布蘭繼續以同樣的步伐走着,友好地把手在溫斯頓的手臂上搭了一會兒,所以兩人是在并肩走着。

    他開始以一種奇特的嚴肅然而彬彬有禮的方式開口說話,這一點讓他跟大多數内黨黨員區别開來。

     “我一直想找機會跟您談談,”他說,“我最近讀了您在《泰晤士報》上寫的新話文章。

    我想您對新話有種學術方面的興趣,對不對?” 溫斯頓部分恢複了常态。

    “談不上學術方面,”他說,“我隻是個業餘愛好者。

    那不是我的專業,我從來沒參加過這種語言的具體構建工作。

    ” “您寫得倒是很得體,”奧布蘭說,“這不隻是我的看法。

    我最近跟您的一個朋友談過,他沒說的是個專家,可是我這會兒想不起他叫什麼了。

    ” 溫斯頓的心裡痛苦地顫動了一下,這句話指的如果不是塞姆,那才是不可想象。

    但塞姆不止是死了,而且是被消滅了,是個“非人”,隻要明顯提及他,就會帶來生命危險。

    奧布蘭的那句話顯然意在發出一個信号,一個暗語。

    通過一同犯下一點點思想罪,他把他們兩個人變成了共犯。

    他們本來在繼續順走廊走着,這時奧布蘭停下腳步推了推眼鏡,這種動作他總能奇怪地做得很親切,能讓人消除戒心。

    接着他又說道: “我真正想說的是,您那篇文章裡,用了兩個已經過時的詞,不過隻是最近才過時的。

    您有沒有看過新話詞典第十版?” “沒有,”溫斯頓說,“我想還沒有發行吧,在檔案司,我們用的還是第九版。

    ” “我想第十版要過幾個月才會出,不過已經有一批提前發行了,我自己就有一本。

    您也許有興趣看一看?” “很有興趣。

    ”溫斯頓答道,馬上明白了這話意圖何在。

     “有些新發展最具天才性。

    關于削減動詞數量這一點——我覺得您會對這一點感興趣。

    讓我看看,要不我派人把詞典送給您?不過這種事我恐怕肯定會忘記。

    也許您可以在方便的時候,來我住的地方拿?等一下,我給您寫我的地址。

    ” 他們正好站在電屏前。

    奧布蘭有點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他的兩個口袋,然後掏出一個皮面筆記簿和一杆金色的墨水筆。

    他潦草地寫下了地址。

    他就站在電屏下方,那個位置能讓電屏設備那端的人讀到他寫的是什麼。

    然後他把那頁撕下來遞給溫斯頓。

     “我晚上一般都在家,”他又說,“不在家的話,我的仆人會把詞典給您。

    ” 他走了,留下溫斯頓拿着那片紙,這次不需要藏起來了。

    不過他還是仔細記下上面所寫的東西,幾小時後把它和别的東西一起丢進了記憶洞。

     他們兩人的交談最多隻有幾分鐘,這節插曲隻可能具有一種意義,即這是為了讓溫斯頓知道奧布蘭地址的一個方法,是計劃好的。

    這有必要,因為除非直接詢問,否則總是不可能知道别人住在哪裡,根本沒有什麼地址錄。

    “想跟我見面的話,可以來這兒找我。

    ”那是奧布蘭對他說的話。

    也許甚至在詞典裡的某處,會藏着某種信息。

    但不管怎麼樣,有一件事确定無疑,那就是他一直想象的地下串聯活動的确存在,而他已經摸到了它的外緣。

     他知道或早或晚,他會聽從奧布蘭的召喚,也許是明天,也許是過了很久以後——他不能肯定。

    正在發生的事是水到渠成的結果而已,這一進程幾年前就開始了。

    第一步是私下的一個無意識想法,第二步是開始記日記。

    他已經将想法付諸文字,現在是将文字付諸行動了。

    最後一步是發生在仁愛部的某種事情,他已經接受了這個結局,它包含在開始中。

    但這令人恐懼,要麼更準确地說,像是先嘗了口死亡,有點像少活了幾天。

    即使在他跟奧布蘭說話時,當他已經明白話裡的意思時,一種冰冷的戰栗感襲遍他全身,有種感覺是踏進了墳墓的潮氣中,就算他一直知道墳墓就在那裡,也沒能讓他感覺好很多。

     7 溫斯頓醒來時,眼裡全是淚水,茱莉娅睡眼矇眬地翻個身貼近他,嘴裡咕哝着什麼,似乎在說:“怎麼了?” “我夢到——”他一開口馬上又打住。

    它複雜得無法用言語講述。

    一方面是所做的夢,另一方面是與之相關的記憶。

    醒來後的幾秒鐘内,那些記憶進入了他的腦海。

     他又躺在那裡,眼睛閉着,仍然沉浸在夢境的氣氛裡。

    那是個龐雜而亮堂的夢,他的整個人生似乎在他面前展開了,就像夏天雨後傍晚時分的風景,全展現在玻璃鎮紙内。

    玻璃的表面就像天空的穹頂,在此穹頂下,萬物都沐浴在清晰柔和的光線中,從那裡,可以看到無限遠的地方。

    這個夢境也是包含在——确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存在于——他母親的手臂動作裡。

    三十年後,這個動作是由他在電影上看到的那個猶太女人做出的,她在試圖為小男孩擋住子彈,就在直升飛機将他們兩人炸成碎片之前。

     “你知道嗎?”他說,“直到現在,我仍然相信是我害死了我媽。

    ” “你為什麼要害死她?”茱莉娅問道,她幾乎已經睡着了。

     “我沒有害死她,不是在實際意義上。

    ” 在夢裡,他想起他對母親的最後一瞥,睡醒前的一小段時間裡,許多圍繞着那一瞥的小事情都想起來了。

    就是那種記憶,許多年來,他一定都在有意識地将其從自己的意識裡排除出去。

    他不能肯定那件事發生在哪一年,當時他不會比十歲還小,也許是十二歲吧。

     溫斯頓的父親早些時候失蹤了,他也不記得有多早。

    但是他記得那時令人不安的喧嚣情形:周期性的空襲帶來的驚慌和到地鐵站躲避,處處都有一堆堆瓦礫,街角張貼着看不明白的公告,一群群身穿同樣顔色襯衫的少年,面包店外長長的隊伍,遠處斷斷續續的機關槍聲——而最重要的,是從來填不飽肚子這件事實。

    他記得在漫長的下午和别的男孩一起,到處翻垃圾筒和垃圾堆找卷心菜梗和土豆皮的事,有時甚至能找到陳面包皮,他們會小心地把上面的煤灰擦掉。

    他們還去等候經過某條路的卡車開來,他們知道車上裝的是喂牲畜的飼料。

    有時,當卡車開到起伏不平的路段時,會颠出幾塊油餅。

     他父親失蹤後,他母親并未表現出驚訝或者呼天搶地的悲痛,但在她身上,也發生了突變。

    她似乎變得完全無精打采,就連溫斯頓也能看出,她在等候她已經明白必将發生的事情。

    她做着需要做的一切——做飯,洗滌,縫補,鋪床,掃地,給壁爐台拂塵——總是做得很緩慢,奇怪地沒有多餘的動作,就好像一個藝術家的人體模型在機械行動着。

    她那高大勻稱的身體似乎能自行恢複靜止。

    她會一連幾個鐘頭坐在床上,幾乎一動不動地照看他的妹妹。

    他妹妹的身子骨很小,病恹恹的,很少出聲,兩三歲大,由于瘦,她的臉看上去像猴子臉。

    時不時地,他母親會把溫斯頓攬到懷裡,很長時間緊摟着他,一句話也不說。

    雖然年紀小而且自私,但他也意識到不知為何,這跟那件從未提到過的、即将發生的事情有關。

     他記起他們住過的房間,那是陰暗而且空氣不流通的房間,好像那張鋪着白色床單的床占了一半地方。

    壁爐擋闆那邊有個煤氣竈,還有塊放食物的擱闆。

    門外平台那裡,有個褐色的陶制水池,跟其他幾個房間的一樣。

    他記得母親那雕像般的身軀在煤氣竈前彎着,在攪動炖鍋裡的什麼東西。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從未吃飽過肚子,還有吃飯時進行的兇狠搶奪。

    他會糾纏不休地問母親為何沒有吃的了,會向她大吵大鬧(他甚至還記得他的嗓音,那時候開始提前變聲,有時候奇怪地甕聲甕氣的),或者是他試圖以悲悲切切的啜泣來争取超過自己的應得份額。

    他的母親也很願意給他更大的份額,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男孩子”——應該得到最大份額,然而不管給他多少,他總會要求更多。

    每次吃飯時,他母親都會懇求他别自私,要記着他的小妹妹還在生病,也需要東西吃,可是沒有用。

    她不再給他舀飯時,他會發怒地哭喊,用力想把鍋和勺子從她手裡奪過來,還會從他妹妹的盤子裡抓一點。

    他也知道他在讓她們兩人挨餓,可他忍不住,甚至覺得他有權那樣做,他那種饑腸辘辘的感覺好像讓他可以理直氣壯地那樣做。

    在兩頓飯的間隔,他母親沒看好的話,他還會不時偷拿一些擱闆上放着的少得可憐的食物。

     有一天,配給的巧克力發下來了,過去幾周或者幾個月裡都未發過。

    他清楚地記得那珍貴的一小片巧克力。

    他們三個人分得兩盎司重的一片(那年頭他們還用盎司計重),顯然應該平分成三份。

    突然,像是聽從别的什麼人的話,溫斯頓聽到自己在以甕聲甕氣的大嗓門要求得到整塊。

    母親告訴他别太貪心。

    他們沒完沒了争辯了很長時間,有過喊叫、嗚咽、流淚、抗議、讨價還價等等。

    他那長得極小的妹妹雙手抱着母親,恰似一隻小猴子,她坐在那裡扭着頭用大而憂傷的眼睛看着。

    到最後,他母親把巧克力掰開四分之三給了溫斯頓,剩下的四分之一給了他妹妹。

    那個小女孩拿着巧克力木然看着,似乎不知道那是什麼。

    溫斯頓站在那裡看了一會,然後突然迅速跳起來,從她手裡搶過巧克力就往門口跑去。

     “溫斯頓,溫斯頓!”他母親在身後叫他,“回來!把妹妹的巧克力還給她!” 他停下腳步,然而沒回去。

    他母親那雙焦急的眼睛在盯着他。

    甚至到現在,他還想着那件事,但在即将發生時,他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事。

    他妹妹意識到被搶走了什麼東西,開始細聲細氣地哭了起來。

    他母親用胳膊摟着那個孩子,把她的臉貼向自己的乳房,那個動作裡的某一方面告訴他妹妹快死了。

    他轉身跑下樓梯,手裡的巧克力變得黏糊糊的。

     他自此再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

    三口兩口吃完巧克力後,他感到有點羞愧,在街上閑逛了幾小時,直到最後饑餓感驅使他又回到家裡。

    到家後卻找不到母親,這在當時已經是種正常現象。

    房間裡什麼也沒少,隻是他母親和妹妹不見了。

    她們什麼衣服也沒帶走,甚至沒帶走他母親的大衣。

    直到今天,他仍不能肯定他母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完全有可能的是她被送進了勞改營。

    至于他妹妹,可能像溫斯頓一樣,被轉移到一處無家可歸兒童的集中地(被稱為感化中心),是因為内戰而設立的。

    要麼可能跟母親一起被送進了勞改營,要麼隻是被扔到哪裡任其死去。

     那夢境在溫斯頓的腦海裡依然生動,特别是手臂的遮擋保護動作,其中包含了夢境的全部意義。

    他又想起兩個月前的另外一個夢。

    那次,他母親坐在一艘沉船上,跟她坐在那張鋪着白色床單的肮髒床上的樣子一模一樣,他的小妹妹仍在貼着她,是在他下面很深的地方,而且每分鐘都在下沉,但她仍透過顔色越來越深的水看着他。

     他告訴茱莉娅他母親失蹤的事。

    她也沒有睜開眼,隻是翻了個身,以便睡得更舒服。

     “我估計你當時是個讓人讨厭的小豬猡,”她吐字不清地說,“所有小孩兒都是豬猡。

    ” “對,可我講這件事的意思不在于此。

    ” 茱莉娅呼吸的樣子顯然說明她又快睡着了,他也不想繼續談論他的母親。

    根據他所記得的,他估計她沒什麼特别之處,也不會是個聰明的人,然而擁有一種高貴和純潔的氣質,隻因為她遵循的是自己的标準,她的感情是她自己的,無法從外部來改變。

    她不會想到一個行動既然沒用,就毫無意義。

    你愛一個人,就去愛他,你什麼也不能給他時,你仍然給他以愛。

    當最後一塊巧克力也沒了時,他母親用胳膊摟她的小孩。

    那沒用,并不會因此多産生出一點巧克力,也不會讓她或她的小孩免于一死,然而她那樣做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小艇上那個逃難婦女用手臂遮住她的兒子,在抵擋子彈方面,不會比一張紙更有效。

    黨所做的最壞之事,是說服人們僅靠沖動或感情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同時讓你在現實世界中變得徹底軟弱無力。

    一旦落入黨的手裡,你感覺到什麼或者沒感覺到什麼,你做了或者控制住沒做什麼,那都完全無關緊要。

    不管發生什麼事,你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和你的行為從此湮沒無聞,你被不留痕迹地從曆史河流中清除掉。

    然而對僅僅兩代之前的人來說,這點似乎并非很重要,因為他們無意篡改曆史。

    他們遵從的,是個人之間的忠誠,從來不會對之懷疑。

    重要的是個人之間的關系,一個完全徒勞的動作、一個擁抱、一滴眼淚、向垂死之人所說的一句話等等,都具有自身的價值。

    他突然想到,群衆依然如此,他們不會忠誠于一個黨、一個國家或者一種思想,他們互相忠誠。

    他不再看不起群衆,或者隻是把他們看做一種早晚會猛醒并改造世界的惰性力量,這在他是第一次。

    群衆仍保持有人性,他們的内心沒有硬化,一直懷着樸素的感情,而他溫斯頓卻需要通過自覺努力再次學到。

    想到這點時,也沒有什麼明顯的聯系,他就想到幾周前看到人行道上的一隻斷手時,他是怎樣把它踢到陰溝裡的,似乎那是片卷心菜梗。

     “群衆是人,”他大聲說,“我們不是。

    ” “為什麼?”茱莉娅問道,她又醒了。

     他想了一小會兒。

    “你有沒有想到過,”他說,“對我們來說,最好是在還來得及之前離開這兒,以後永遠不再見面?” “對,親愛的,我想到過,想過很多次。

    可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會那樣做。

    ” “我們運氣好,”他說,“不過好運氣持續不了很久。

    你還年輕,看上去正常而且清白,如果能和我這種人保持距離,你有可能再活五十年。

    ” “不,我全想到過。

    你幹什麼,我也會幹什麼。

    你别太沮喪,我的生存能力強着呢。

    ” “我們也許能夠再在一起半年或者一年,不曉得,可是最終我們還是注定會分開。

    你有沒有意識到我們将何等孤立?他們抓住我們後,我們誰都沒辦法為對方做些什麼,絕對什麼也不能。

    如果我坦白,他們會槍斃你;如果我不坦白,他們一樣會槍斃你。

    我能做什麼或說什麼,或者我不說什麼,都絕對無法把你的死推遲五分鐘。

    我們兩個人甚至不會知道對方是死了還是活着,我們會完全無能為力。

    不過有一點是重要的,那就是我們不會互相背叛,雖然這點也不會影響結果。

    ” “如果你說的是坦白,”她說,“我們會坦白的,沒錯。

    每個人都會,你無法堅持不坦白,他們會拷打你。

    ” “我不是說坦白,坦白不是背叛。

    你說了什麼沒說什麼都無關緊要:要緊的隻有感情。

    可他們無法讓我不愛你,那會是真正的背叛。

    ” 她想了一下。

    “他們做不到,”她最後說,“那件事他們做不到。

    他們能強迫你說出任何話——任何話——卻無法強迫你心裡也相信,他們進入不了你内心。

    ” “對,”他說道,心裡也多了點希望,“對,非常正确。

    他們進入不了你内心。

    如果你能覺得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即使那也不能帶來任何結果,你就已經打敗了他們。

    ” 他想到了永遠在監聽的電屏,他們可以日日夜夜監視你,但隻要你能保住項上人頭,就仍然能智勝他們。

    他們盡管聰明絕頂,卻仍然未能掌握如何發現另一個人心裡在想什麼的秘密。

    也許等你真正落到他們手裡後,就并非絕對如此了。

    人們不知道在仁愛部會遭遇到什麼,不過可以猜到:拷打,藥品,記錄你神經反應的精密儀器,通過不讓睡覺、單獨監禁以及無休止的審訊一步步擊垮你。

    不管怎樣,你無法守住一直不說實話,他們會用審訊挖出來,用拷打的辦法從你嘴裡撬出來。

    但如果目标不是求得活命,而是保持人性,說到底,那又有什麼關系?他們無法改變你的感情,在這個問題上,連你也不能改變自己的感情,即使你心裡想。

    他們能夠詳細至極地挖出你所做、所說及所想的任何事,然而你内心仍然不可征服,它的運轉即使對你自己來說,也是神秘莫測的。

     8 他們來了,到底還是來了! 他們站在一間長方形房間裡,燈光柔和,電屏的聲音調得很小,華美的深藍色地毯給人一種像是走在天鵝絨上的感覺。

    在房間内的遠端,奧布蘭正坐在一張桌子前,在一盞帶有綠色燈罩的電燈下工作着,左右兩邊都有一堆文件。

    仆人領茱莉娅及溫斯頓進去時,他也沒有費神擡頭看。

     溫斯頓的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開口說話。

    他們來了,到底還是來了,那是他唯一的想法。

    來這裡已經算是夠輕率的,兩人一起來,就更是愚蠢,盡管他們來時,确實走了不同的路線,隻是在奧布蘭的門口會合。

    單單走進這樣一個地方,就需要鼓足勇氣才行,從裡面看一眼内黨黨員所住的地方,或者說就連進入他們的住宅區,都是很少有的事。

    巨大的公寓樓房的總體氣氛,所有東西的華美感和寬敞感,好食物、好煙絲的陌生氣味,無聲而且快得難以置信的電梯滑上滑下,身穿白色短上裝的仆人匆匆來去——一切都令人生畏。

    雖然來這裡有很好的借口,他還是每走一步都擔心牆角會突然冒出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警衛,要求看他的證件并命令他滾開。

    但奧布蘭的仆人沒猶豫就讓他們進去了。

    他是個身穿白色短上裝的黑頭發矮個男人,長着張全無表情的菱形面孔,也許是個中國人。

    他領他們走過的那條過道上,鋪着柔軟的地毯,牆上貼着奶黃色牆紙,還有白色護牆闆,全都一塵不染,同樣令人生畏。

    溫斯頓記得他所見過的牆壁無一例外,都被許多人的身體蹭得髒兮兮的。

     奧布蘭的手指間捏了張紙條,好像正在專心看着。

    他那張凝重的臉龐俯視着,以至于能看到他鼻子的輪廓,樣子既令人敬畏,又是聰明的。

    在可能有二十秒的時間裡,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然後他把口述記錄器拉向自己,用部裡的混合行話叽裡咕噜說了一通: “項目一逗号五逗号七批準句号建議包括第六項加加荒謬近于罪想取消句号前所未有建設性不取加滿估計機械頂上句号通知結束。

    ” 他不慌不忙地從椅子上起身,走過不發出腳步聲的地毯,到了他們面前。

    說完那些新話單詞後,他身上好像少了點官氣,臉色卻比平時更為陰沉,似乎因為被打擾而感到不快。

    溫斯頓内心已有的恐懼好像突然被一種正常的尴尬所取代。

    在他看來,似乎很有可能他完全犯了個愚蠢的錯誤,他又有什麼實實在在的證據,認定奧布蘭會是某種政治反叛者呢?除了一個眼神和僅僅一句意義模糊的話語外一無所有,剩下的隻是他内心的想象,是建立在一個夢境的基礎上的。

    他甚至無法退一步假裝他是來借詞典的,因為那樣的話,就無法解釋茱莉娅何以跟他一起來了。

    奧布蘭走過電屏時,似乎突然想到什麼。

    他停下腳步,轉身按下電屏上的一個開關,隻聽得一聲脆響,那個聲音停止了。

     茱莉娅因為驚詫而輕輕尖叫了一聲。

    溫斯頓已經感到恐慌,但還是震驚得不由脫口而出: “您可以把它關掉!”他說。

     “對,”奧布蘭說,“我們可以把它關掉,我們有這個特權。

    ” 他這時正對着他們,魁梧的身體矗立在他們兩人面前,他臉上的表情仍然不可捉摸。

    他有點像是在嚴肅地等溫斯頓說話,可是說什麼好呢?即使是現在,很有可能的是他這位忙人正惱火地琢磨他們為何要來打擾他。

    誰也沒說話,電屏被關掉後,房間裡是死一般的寂靜,每一秒都好像過得很慢。

    溫斯頓仍然費力地直盯着奧布蘭的眼睛。

    接着那張陰沉的面孔突然放松了,似乎接下來就要微笑。

    奧布蘭推了一下眼鏡,那是他特有的動作。

     “我先說還是您先說?”他說。

     “我先說吧。

    ”溫斯頓馬上說,“那個真的關了嗎?” “對,全關了。

    隻有我們。

    ” “我們來這兒是因為——” 他頓了一下,首次意識到自己動機的模糊性。

    因為實際上,他不知道他指望能從奧布蘭這裡得到什麼樣的幫助,所以難以講出自己來這裡的原因。

    他繼續開口說話,也意識到他一定說得既有氣無力,又矯揉造作。

     “我們相信存在着某種串聯活動,某種與黨對抗的地下組織,而且相信您有所參與。

    我們想加入,為它工作。

    我們與黨為敵,不相信英社的原則,是思想犯,也是通奸者。

    我告訴您這些,是因為我們想把自己交給您,聽憑您發落。

    如果您覺得我們是自投羅網,我們也認了。

    ” 他感覺門被打開了,他停下來扭頭瞟了一眼。

    一點沒錯,那個黃面孔矮個仆人沒敲門就進來了,溫斯頓看到他拿了個托盤,上面有一個玻璃瓶和幾個玻璃杯。

     “馬丁是我們的人,”奧布蘭淡淡地說,“把酒拿過來,馬丁。

    放在圓桌上。

    這兒椅子夠不夠?我們最好還是坐下來舒舒服服地談。

    給你自己搬張椅子進來,馬丁。

    這是正事,你可以暫停十分鐘不做仆人了。

    ” 矮個子男人動作很自然地坐了下來,但仍然有種仆人式的神态,是仆人享受到另眼相待時的神态。

    溫斯頓拿眼角瞄着他。

    他突然想到那人一輩子都在扮演一個角色,覺得即使僅僅暫時放下裝扮的身份,也是危險的。

    奧布蘭手握玻璃瓶的瓶頸,把一種深紅色的液體倒進幾隻玻璃杯。

    這一動作喚起了溫斯頓的模糊記憶,就是很久以前在牆上或是廣告牌上看到過的——一個由電燈拼成的巨大瓶子似乎在上下動着,把裡面的東西倒進杯子。

    從上方看,那東西幾乎是黑色的,在玻璃瓶内,卻閃着紅寶石般的光芒,有種又酸又甜的味道。

    他看到茱莉娅拿起她那杯很好奇地聞了聞。

     “這叫葡萄酒,”奧布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說,“你們肯定在書本上讀到過,不過恐怕外黨黨員很少能喝到。

    ”他的臉色又沉下來,卻又舉起酒杯。

    “我覺得應該先讓我們為健康幹杯,祝我們的領袖,也就是伊曼紐爾·戈斯坦因身體健康。

    ” 溫斯頓多少有點急切地舉起他那杯酒。

    葡萄酒是一種他讀到也夢到過的東西,就像那塊玻璃鎮紙和查林頓先生記了一半的押韻詩,屬于已經消失的、浪漫的過去——那是他自己心裡對舊時代的叫法。

    不知為何,他總以為葡萄酒像黑莓醬一樣,味道很甜,而且很快就能讓人有醉意。

    實際上,他終于喝到時,那種東西顯然令人失望。

    原因在于喝了許多年杜松子酒後,他變得幾乎不會品酒。

    他放下空玻璃杯。

     “這麼說是有戈斯坦因這個人了?”他問道。

     “對,有這麼一個人,而且還活着。

    至于在哪兒,我也不知道。

    ” “那麼串聯活動還有地下組織呢?是不是真的有?不會純粹是思想警察無中生有編出來的吧?” “不,是真的,我們叫它兄弟會。

    除了它存在以及你屬于其中一員,别的你什麼都不會知道,我很快就會再談到這點。

    ”他看了看他的手表。

    “即使是内黨黨員,關掉電屏超過半小時也是不明智的。

    你們不應該一起來,必須分别離開。

    您,同志——”他向茱莉娅點了點頭。

    “您先走。

    我們還有二十分鐘左右。

    你們要明白我必須問一些問題。

    總的說來,你們準備做什麼?” “做任何我們力所能及的事。

    ”溫斯頓說。

     奧布蘭在椅子裡把身子轉過一點,好正對着溫斯頓。

    他幾乎對茱莉娅視而不見,似乎想當然認為溫斯頓能代表她說話。

    他閉眼一會兒,然後開始以低沉而無感情的聲音提問起來,好像是例行公事,是種問答教學法,多數問題的答案他已經心裡有數。

     “你們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嗎?” “願意。

    ” “你們願意殺人嗎?” “願意。

    ” “去幹可能導緻幾百個無辜百姓喪命的破壞活動呢?” “願意。

    ” “去向外國出賣你的國家呢?” “願意。

    ” “你們願意去欺騙、造假、勒索、腐蝕兒童的思想、散發讓人上瘾的藥品、教唆賣淫、傳播性病——做任何可能導緻道德敗壞以及削弱黨的力量的事嗎?” “願意。

    ” “比如說,如果向小孩臉上潑硫酸這件事在某種意義上說對你們有利——你們也願意去做嗎?” “願意。

    ” “你們願意隐姓埋名,餘生都當一個服務員或碼頭工人嗎?” “願意。

    ” “如果我們命令你們自殺,你們也願意嗎?” “願意。

    ” “你們願意——你們兩個人——永遠分開不再見面嗎?” “不!”茱莉娅突然插了一句。

     而溫斯頓覺得自己好像過了很久才回答。

    有那麼一陣子,他甚至好像無力說話。

    他的舌頭在無聲地動着,先是想發出某個詞的音節,接着又想發另外一個詞的開頭音節,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

    ”他最後說。

     “你們能告訴我很好,”奧布蘭說,“我們有必要了解一切。

    ” 他轉過身面對茱莉娅發話了,語氣裡多了點感情。

     “您明不明白就算他不死,他也可能變成另一個不同的人?我們可能不得不給他一個新身份。

    他的臉、動作、手形、頭發顔色——甚至聲音都會不一樣了,而且有可能您自己也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們的外科醫生能把一個人改頭換面得認不出來,有時候這也是必要的,有時候我們甚至會截去他的一隻手或腳。

    ” 溫斯頓忍不住又很快瞟了一眼馬丁那張蒙古人種的臉龐,上面看不到有什麼疤痕。

    茱莉娅的臉略微變得蒼白了一些,讓她的雀斑顯現出來,但她仍然大膽地看着奧布蘭。

    她咕哝了一句什麼話,似乎是表示同意。

     “好,這就好了。

    ” 桌子上有個裝香煙的銀盒,奧布蘭很是心不在焉地把煙推給溫斯頓他們抽,自己也抽了一根,接着他站起身,開始慢慢踱來踱去,似乎他站着可以更好地思考。

    那是種高級香煙,很粗,卷得很好,卷煙紙也有種不尋常的柔滑感。

    奧布蘭又看了看手表。

     “馬丁,你最好去餐具室,”他說,“再過一刻鐘我就要再打開電屏了。

    你走的時候,好好認認這兩位同志的臉。

    你會再見到他們,我可能不會。

    ” 跟剛才在大門口時一樣,矮個男人的黑眼睛掃視着他們的臉龐。

    他的舉止裡絲毫沒有友好的樣子,他在記下他們的外貌,然而對他們不感興趣,要麼是看不出他感興趣。

    溫斯頓想到假面可能無法改變表情。

    馬丁沒說話,沒做出任何打招呼的動作就出去了,走時無聲地關上了門。

    奧布蘭在踱來踱去,一隻手放在黑色工作服的口袋裡,另一隻手夾着香煙。

     “你們要明白,”他說,“你們将在黑暗裡鬥争,永遠會是在黑暗裡。

    你們會收到命令,然後服從命令,也不會明白是為什麼。

    回頭我送給你們一本書,從這本書裡,你們會了解到我們在其中生活的這個社會的真正本質,還有我們據以摧毀它的策略。

    讀完這本書,你們就是兄弟會的正式成員了。

    但是除了我們為之奮鬥的總目标以及當前任務,你們對兄弟會永遠了解不到什麼。

    我告訴你們它存在,但是我告訴不了你們它的成員有一百個呢,還是一千萬個。

    以你們的個人經曆來說,你們永遠連十幾個兄弟會成員的名字也說不上來。

    你們會有三四個聯系人,他們經常消失,然後由别人接上。

    因為這是你們的初次聯系,所以會保持下去。

    你們收到命令時,會由我發出。

    如果我們覺得有必要跟你們聯系,就會通過馬丁。

    最終被抓到後,你們會坦白,那不可避免,但是除了自己的行為,你們能坦白的很少。

    你們坦白出來的,不過是少數幾個不重要的人。

    很可能你們甚至無法出賣我,到那時,我要麼已經死了,要麼成了另外一個人,長着另外一副面孔。

    ” 他又在柔軟的地毯上走來走去。

    雖然他很魁梧,舉動中卻仍具有非凡的優雅之處。

    即使在他把手伸在口袋裡,或者把弄那根香煙時,仍能散發出優雅的氣質。

    他給人一種印象:他不僅有力量,而且自信和善解人意,盡管帶有嘲諷意味。

    不管他内心可能有多麼熱切,他一點也沒有狂熱分子的那種執着的樣子。

    說起謀殺、自殺、性病、截肢和易容時,他隐約有種開玩笑的樣子。

    “這不可避免,”他的話音似乎這樣表示,“這是我們一定要做的,不能退縮。

    然而如果生命再次變得值得活下去,我們就不會做這件事。

    ”溫斯頓對奧布蘭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那幾乎是崇拜。

    他暫時忘了戈斯坦因那幽靈般的形象。

    看着奧布蘭結實的肩膀和堅毅的臉龐時——非常醜陋而又非常文雅——不能不相信他不可擊敗。

    他精通謀略,能預見到所有危險。

    連茱莉娅也似乎被他打動了。

    她由着她那根煙自行燃盡,在聚精會神地聽着。

    奧布蘭繼續說道: “你們已經聽到過有關存在兄弟會的傳言,無疑你們也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看法。

    以你們的想象,兄弟會進行規模巨大的地下串聯活動,在地下室秘密聚會,在牆上塗寫東西,通過暗号或者特殊手勢互相接頭等,然而這種事情一樣也不存在。

    兄弟會的成員無法互相确認,對任何一個成員來說,除了很少幾個人,不可能知道更多成員。

    即使戈斯坦因落到思想警察手裡,他也招不出一份成員名單,也招不出什麼資料讓他們能順藤摸瓜得到全體成員的名單,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名單。

    兄弟會無法完全被消滅,因為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組織,它之所以存在,靠的是一種信念,那不可摧毀。

    除了這種信念,你們永遠不會有别的來支撐自己。

    你們感受不到同志之情,也沒人來鼓勵你。

    最終被逮捕後,你們不會得到任何幫助。

    我們從來不對成員進行營救,最多是在絕對需要讓某個人不能開口時,有時把一個剃須刀片夾帶送進牢房。

    你們必須适應沒有結果也沒有希望的生活。

    你們會工作一段時間,然後會被逮捕,你們會坦白,後來就會被處死。

    這些是你們将看到的僅有的結果,任何可見的變化在我們這輩子裡都不可能看到。

    我們是死了的人,我們真正的生命在于未來。

    我們會僅僅以幾捧塵土、幾塊骨頭參與到未來,然而未來有多遠不得而知,可能在一千年後。

    目前,除了一點點擴大具有理智思想的人群,别的都不可能。

    我們不能合力行動,隻能通過一個人向另一個人、一代向下一代這種方式來向外傳播我們的認識。

    在思想警察當道時,你别無選擇。

    ” 奧布蘭停了下來,第三次看他的手表。

     “差不多到了您該走的時間了,同志。

    ”他對茱莉娅說,“等等,瓶裡還有一半呢。

    ” 他把杯子全倒滿,然後手持杯柄舉起他那杯酒。

     “這次是為什麼而幹杯呢?”他仍然帶着一絲譏諷的樣子說,“為了思想警察不辨東西?為了老大哥死掉?為了人性?為了未來?” “為了過去。

    ”溫斯頓說。

     “過去最重要。

    ”奧布蘭嚴肅地表示同意。

    他們喝完了杯子裡的酒,然後過了一會兒,茱莉娅起身要走。

    奧布蘭從櫥櫃頂上取下一個小盒子,遞給她一片扁平的白色藥片,要她放在舌頭上。

    他說在出去時别冒酒氣,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開電梯的是個善于觀察的人。

    她出去後門一關上,奧布蘭就似乎已經忘了她的存在。

    他又來回踱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

     “還有些細節問題,”他說,“我估什你們有個藏身處?” 溫斯頓跟他說了查林頓先生樓上的房間。

     “那裡暫時可以用,以後我給你們另外安排一個地方,重要的是經常變換藏身地。

    另外,我要把‘那本書’送給您。

    ”溫斯頓注意到就連奧布蘭說起那個詞時,好像也是帶了引号。

    “您也明白,就是戈斯坦因的書,可能要過幾天我才能拿到一本。

    您可以想象到,沒有幾本在世,思想警察對它的查抄和銷毀跟我們印刷它的速度一樣快,但那幾乎無關緊要,這本書不可毀滅。

    上一本沒有了,我們可以幾乎一字不錯地再印一本。

    您上班帶不帶公文包?” “肯定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