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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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5]傳過來打更的銅鈴聲[6],節奏均勻,聲音柔和,一到日精門和月華門附近就格外放輕,分明是特别小心,生怕驚了“聖駕”。

    崇祯在乾清宮正殿的西暖閣省閱文書,時常對燈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宮院外的斷續鈴聲。

    一個宮女輕腳輕手地走到他的身旁,跪下說道: “啟奏皇爺,夜深啦,請聖駕安歇吧。

    ” 崇祯好像沒聽見,繼續省閱文書。

    過了一陣,跪在地上的宮女又說了一遍。

    他仍然沒有擡頭,一邊拿着朱筆在一封奏疏上批旨,一邊小聲說:“知道了。

    ”他在奏疏上的批語也是這同樣的三個字,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宮女,而是在無意中念出來他的批語。

    宮女不敢再打擾他,從地上站起來,悄悄地退了出去。

    又過了一陣,甜食房的太監送來了一碗燕窩湯,由宮女捧到他的面前。

    他打個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窩湯吃下去,随即離開禦案,走出了乾清宮大殿。

    但是他沒有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後擡頭仰視天象。

    天上一片蔚藍,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燦爛,并無纖雲。

    他讀過靈台[7]藏的秘抄本《觀象玩占》和《流星撮要》等書,還看過刻本《天官星曆》,所以能認出不少星星。

    他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随後找到代表帝座的紫微星。

    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他覺得紫微星有些發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閃閃動搖。

    據那些關于占星術的書上說,這是天下兵亂的征象。

    看過星星,他的心頭更加沉重,深深地歎一口氣。

    幾個宮女和太監垂手恭立近處,互相交換眼色,卻沒人敢去勸他就寝。

     他緩步走下丹陛,在院中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一直走到乾清門。

    正在這時恰好一個刻漏房的太監抱着時辰牌走了進來。

    盡管從萬曆末年以來,宮中打更和報時都依靠從西洋傳進來的自鳴鐘,但是文華殿後邊的刻漏房依然照舊工作。

    每交一個時辰,值班太監抱着一尺多長、四寸多寬的青地金字時辰牌送進乾清門,換下一個時辰牌帶回文華殿,凡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得側立讓路,坐着的都得起立。

    崇祯正要轉身往回走,忽然看見抱時辰牌的太監來到,便停住腳步問道: “什麼時辰了?” 抱時辰牌的太監躬身回奏:“已經交子時了,皇爺。

    ” 崇祯因為再有兩個多時辰就得上早朝,早朝後還得帶着皇後和田、袁二妃去南宮燒香,便決意趕快就寝。

    他走到乾清宮大殿背後披檐下的養德齋,在宮女們的服侍下脫了衣服,上了禦榻。

    可是過了一陣,他忽然想到還有許多重要的文書沒有看,便重新披衣下床,吩咐一個宮女去把沒有看過的一疊文書都拿到養德齋來。

    當重新開始省閱文書時,他叫服侍他的宮女和太監都去休息。

    值班的宮女們都退到對面的思政軒中坐地休息,不敢遠離;太監們隻留下兩個人,其餘都回到乾清門左右的值房去了。

    留下的這兩個太監在養德齋的外間地上鋪了兩條厚褥子,上放貂囊,和衣睡在裡邊。

     正看文書,他不由地又想到陝西方面。

    上月下旬,他連接陝西疆吏奏報,說是從去年冬天以來,李自成就在商洛山中收集殘部,招兵買馬,打造武器,積草屯糧,準備大舉;并且赈濟饑民,籠絡民心,從事屯墾,似有長期據守商洛山中模樣。

    他非常恨陝西地方文武大員的糊塗無用,竟敢長期不明“賊情”,養虎遺患。

    他已經把新任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和巡撫丁啟睿嚴旨切責,命他們迅速調兵進剿。

    目前他們進剿的情形如何?能不能趁李自成羽毛未豐,一舉将他撲滅?…… 崇祯想一陣,批閱一陣文書,眼睛漸漸地矇眬起來。

    他在夢中看見鄭崇儉來的奏捷文書,心中十分高興;又看見熊文燦的一封奏疏,是關于張獻忠的,但奇怪,他總是看不明白。

    他把這封奏疏扔到案上,生氣地說: “糊塗,張獻忠是不是真心受撫?” 窗上已經現出微弱的青色曙光。

    從紫禁城外傳過來隐約的斷續雞啼。

    禦案上的宣德小香爐已經熄滅。

    一座制作精巧的西洋自鳴鐘放在緊靠禦榻的雕花嵌螺紅木茶幾上,正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一個鍍金小人兒用小錘在一個小吊鐘上連續地敲了幾下。

    幾乎就在鐘響的同時,從玄武門[8]上傳過來緩緩的更點聲:先是報更的鼓聲四下,跟着是報點的銅雲闆敲了三下,聲音清遠而略帶蒼涼。

     一個太監乍然驚醒,趕快從貂囊中爬出來,蹑腳蹑手地去把珠簾揭開一點兒,向裡邊悄悄窺探,看見皇上俯在禦案上輕輕打鼾,手中的象管朱筆落在一封文書上。

    他小心地把朱筆拾起來放在珊瑚筆架上,小聲細氣地叫道: “皇爺,請到禦榻上休息!” 崇祯睜開眼睛。

    銅雲闆的餘音若有若無,似乎在窗紗上輕輕震顫。

    他望望西洋自鳴鐘,看見快到他平日起床拜天的時候,便吩咐傳都人侍候梳洗。

    太監又躬身奏道: “皇爺,你又是通宵未眠,還是請聖駕到禦榻上稍躺片刻吧!萬歲為國事這樣焦勞,常常廢寝忘餐,聖體如何能支持得了?請到禦榻上休息會兒吧!” “不要啰唆,快傳都人們侍候梳洗!” 一聲傳呼,那些專門服侍皇上梳洗穿戴,以及侍候早朝的宮女和太監都進來了。

    有一個專門在早晨替皇上梳頭的宮女,在乾清宮中俗稱管家婆[9]的,捧着一個剔紅堆漆圓盒,裡邊放着銅鏡、篦子和象牙梳子等物,第一個躬身走進了養德齋來。

     梳洗罷,穿戴整齊,崇祯按照每日慣例到乾清宮大殿的前邊拜天,然後,傳免了皇後、妃嫔、太子和皇女們的請安,匆匆地吃了尚膳監送來的素點,便乘辇前去上朝,正式開始了他這一天的忙碌而煩惱的皇帝生活。

     每次上朝,總是聽到一些不順心的和難以解決的問題,使他退朝後更加煩悶。

    今天上朝時候,戶部臣詳細面奏各處官軍欠饷的情形很嚴重,每日催饷的文書不斷飛來,急于星火,可是國庫如洗,沒法應付。

    另有幾個科、道官[10]請求對清兵焚掠殘破的畿輔和山東各州、縣趕快赈濟,撫輯流亡,使劫餘百姓得以早安生業。

    但軍饷尚且沒有着落,赈濟款從何談起!不到巳時,崇祯就懷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退朝。

     為着今天要去南宮[11]燒香,他三天來就素食齋戒。

    現在下朝回來,一面傳旨皇後和田、袁二妃來乾清宮,一面又一次渾身沐浴。

    後妃們一來到,他就帶着她們乘辇出了東華門。

    除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和一大群太監和宮女簇擁外,沒有任何儀仗,盡可能不讓外邊的臣工知道。

     恰在這時,文書房太監把幾封十萬火急的文書送到養心殿内司禮監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的值房中來。

    掌印太監王德化不在,由幾個秉筆太監看了一下,一個個大驚失色。

    王承恩在這幾位輪值的秉筆太監中名次最前,就由他拿着這幾封火急文書追出東華門。

     近幾年,崇祯身上的變化實在很大。

    在他即位後最初幾年,國家雖有内亂和外患,但大局尚未糜爛,他希望做一代“中興英主”的信心很強,銳氣很盛。

    那時他對于日蝕、星變、怪風、霪雨等等自然界不正常現象雖然也心中戒懼,卻不像近幾年來這樣害怕。

    八九年前,有一個朝臣因旱澇成災,上疏言事,批評朝政,措詞過于激切。

    他很惱火,在上朝時訓斥說:“堯有九年之澇,湯有七年之旱,并不聞堯與湯有何失德!”但是近幾年,任何不正常的自然現象他都認為是五行災異,也就是上天給他的警告和國家的不祥之兆,膽戰心驚,彷徨不寐。

    在即位之初,他并不很迷信佛、道兩教,倒是受了當時禮部尚書徐光啟[12]的影響,和天主教有些接近。

    近兩三年來,他對于佛、道、鬼、神越來越迷信了。

     還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