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關燈
真也不贊成,搖搖腦袋。

     張獻忠看見他們三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都作了難,心中竟然轉不了彎兒,有點可笑,便忍耐不住說: “他娘的,這還不好辦?他們的朝廷不是全國百姓的朝廷,隻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黨們的朝廷,從今往後,咱們隻稱它朱朝得啦。

    嗨,虧你們三位都是滿腹經綸的人!” 大家的心中蓦然一亮,連聲說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來。

    他們都在心中佩服張獻忠确實聰明過人,因而受到獻忠的奚落也很高興。

    獻忠又說道: “夥計們,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連前邊的統統改成‘賊兵’。

    從今往後,咱們大西兵現稱義兵,以後要稱天兵[3],要把朱朝的官兵稱做賊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員們稱做賊官。

    ” 大家同時點頭說:“是,是。

    很是。

    ” 獻忠說:“老潘,你趕快騎馬往石花街去吧。

    要賞給抄手們一點銀子,不要虧待他們。

    ”他等潘獨鳌匆匆出去,站起來又說:“老王,你出去等着,我一會兒要請你幫忙。

    谷城士民都知道你王舉人寫一筆好字兒,常為鄉紳大戶寫匾額,寫屏對,寫石碑。

    那些都是替官紳富人歌功頌德,不是真話。

    今日我請你寫點東西,全寫真情實話。

    ” 王秉真問:“要我寫什麼?” 張獻忠笑着說:“别急呀。

    待一會兒我會把活兒交代清楚哩。

    ”他轉望着張大經:“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門去準備動身。

    你的随從兵丁都不會打仗,我已經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給你,由一名小校率領,随時保護宗兄大駕。

    這些弟兄在緩急時很頂用,以後就算是你身邊的親兵啦。

    走,咱們都走吧。

    今天我可要忙壞了。

    ” 獻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

    張大經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懷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钿聽說張獻忠已經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趕快服毒自盡。

    但藥性尚未發作,馬元利已經來到,向他索印。

    他搖搖頭,不說話,也不交出。

    馬元利把嘴一扭,旁邊兩個兵一人砍一刀,登時結果了他的性命。

    他的仆人趕快把縣印交了出來。

     張獻忠忽然想起來應該審問阮之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義,所以沒在城上停留就騎馬趕來。

    看見阮之钿已死,他多少有點遺憾,心裡說:“收拾得太快了。

    ”他看看牆上題的絕命詩,忍不住笑起來,對馬元利說: “媽的,咱老子說他是吹糖人兒出身的,果然不差!他連舉也沒中,竟說他‘讀盡聖賢書’,臨死還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帥,這座衙門留下麼?”馬元利問。

     “衙門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淨會苦害老百姓,給我放把火燒他娘的吧。

    ” 馬元利一揮手,立刻有幾個弟兄歡天喜地點火去了。

     張獻忠親眼看着大堂起了火,才從縣衙門退了出來。

    在衙門外遇見張文秀抱着令箭,帶着一隊騎兵巡邏,他問: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麼?” “禀父帥,連百姓的針頭線腦也沒有人敢拿。

    ” “好娃兒,你要小心點。

    有誰搶了老百姓一根屬毛,你不嚴辦,老子可要砍你的腦袋瓜子。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懂麼?” “孩兒懂得,請父帥放心。

    ” “懂就好。

    這一年零五個月,谷城老百姓待咱們不賴,咱們也不能對不起人家。

    不管誰騷擾百姓,你娃兒手裡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孩兒遵命。

    ” 張文秀走後,他回到自己的轅門外,下了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舉人王秉真叫來,說: “性一,老兄的字寫得呱呱叫,在谷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張獻忠為什麼要反的話寫在這照壁上,讓谷城父老兄弟們瞧瞧吧。

    别寫中間,寫一邊,空出來的地方還要寫别的哩。

    ”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躊躇,出了一身汗。

    近幾天他知道獻忠要起事,想逃走,卻沒機會,并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處宅子也搬不走,會被獻忠一把火燒得精光。

    剛才張獻忠叫他看潘獨鳌寫的檄文稿子,将他吓得渾身冒出熱汗,慶幸自己沒有動筆改一個字。

    現在叫他執筆在照壁上替獻忠寫告白,他很怕日後更不能脫離獻忠,重回朝廷方面。

    但他又不敢不寫,隻得硬着頭皮接受任務,吃吃地問道: “請示大帥,怎麼寫呢?” “怎麼寫?咱老張為什麼要反你還不明白麼?用不着我再說,你替咱老張編一編。

    我要想說的話你全知道。

    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

    你們就寫吧,我待會兒來看。

    ”說畢,他帶着一群親兵往城上去了。

     這個大照壁是幾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

    當時衆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快要反出谷城了還叫泥瓦匠搪照壁,現在才恍然明白。

    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陣,拟了一個稿子,拿去請張大經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後回到照壁下邊,用大筆在照壁的右端寫起來。

    過了一陣,獻忠從城上回來了,站在街心,拈着長須,把已經寫出的看了一遍。

    因為按照習慣沒有斷句,獻忠雖然字都認識,可是念起來不免吃力。

    他說: “嗨,夥計,怎麼不點句呢?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幾個舉人、秀才看的。

    點點句,點點句。

    重要句子旁邊打幾個圈圈兒。

    ” 王秉真隻得遵照獻忠的吩咐點了句,加了一些圈圈。

    獻忠高興了,拍拍他的肩膀說: “舉人,請大聲念念,讓大家聽聽!” “尚未寫完哩。

    ”舉人說。

     “念出來讓大家弟兄們先聽聽,再寫。

    ” 王秉真拈着胡須,搖晃着腦袋,朗朗念道: 為略陳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獻忠出自草野,粗明大義,十載征戰,不遑甯處,蓋為吊民伐罪,誅除貪橫,冀朱朝有悔禍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張也。

    去歲春正,屯兵茲邦,憫父老苦于兵革,不惜委曲求全,歸命朱朝,縱不能賣刀買牛,與父老共耕于漢水之上,亦期保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

    不意耿耿此心,上不見信于朝廷,下不見諒于官紳。

    糧饷不發,關防不頒,坐視獻忠十萬之衆,将成餓鄉之鬼。

    而總理熊文燦及大小官吏,在野巨紳,以鄭芝龍待獻忠,日日索賄,永無餍足。

    獻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将弁。

    彼輩之欲壑難填,而将弁之積蓄有盡。

    忍氣吞聲,終有止境。

    …… “下邊呢?”獻忠問。

     “還有十幾句,馬上就寫在照壁上。

    ”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獻忠神氣,心想他一定會十分滿意。

     獻忠向左右望望,笑着問:“你們都聽了,怎麼樣,嗯?” 許多聲音:“好極!好極!” 獻忠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理說得很對,就有一點兒不好。

    ” 王秉真趕快問:“大帥,哪點不好?” 獻忠說:“你們這班舉人、秀才,一掂起筆杆兒就隻會文绉绉的,寫出些叫老百姓聽起來半懂不懂的話。

    要是你們少文一點兒,寫出來的跟咱老張說的話差不多,那就更好啦。

    啊,性一老哥,下邊還有一大串麼?” “還有十幾句。

    ” “我看,甭寫那麼多啦。

    你給我直截了當地寫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

    國家之官壞國家之事,可恨,可恨!獻忠雖欲不反,豈可得乎?’就這麼寫出來算啦。

    ” 張大經因為路過,不聲不響地站在張獻忠的背後觀看,不覺小聲叫着:“好,好!敬軒将軍收的這一句十分有力!” 獻忠笑着說:“别見笑。

    俺這個隻讀過兩年書的大老粗,跟你們舉人、秀才在一起泡得久啦,也‘之乎也者’起來啦。

    ”說畢,縱聲大笑,調皮地用手指扭着長須。

     王秉真雖然覺得從“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點欠雅,而且音調也不夠暢達,但他同張大經一樣,很欣賞結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準備的十幾句話好得多。

    他不能不佩服獻忠有過人的聰明。

    把這幾句寫畢,他轉回頭來問: “大帥,下邊還寫什麼?” “總管手裡有個賬單子,你照着寫吧,可不要漏掉一筆賬。

    ” 總管早已站在旁邊,這時趕快把一個清單交給王舉人,舉人一看,上邊開着熊文燦和許多官紳的名字,每個名字下邊寫着某月某日受了什麼賄賂,數目若幹。

    于是他在文章的後邊添了一句: 今将受賄人姓名開列于左,并記明受賄月日及數目若幹,俾衆鹹知。

     當王秉真才寫了三個人的受賄賬目時,獻忠忽然把賬單子奪過去,看了看,要過筆來,把張大經的名字勾了去,回頭對總管笑了笑,說: “媽的,你龜兒子也夠粗心啦。

    他如今是咱們自家人,這幾筆賬勾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