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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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有人酒量不佳,但為着給獻忠助興,也願意慷慨奉陪。

    幹杯以後,獻忠更加興奮,接着說: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陽的文武官兒們和鄉紳們猛吃一驚,十幾天以後,住在北京城的崇祯和他的大臣們也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這一年多,老子在谷城這個小池子裡悶得心慌,從今後要把大海攪翻!”他自己飲了半杯酒,臉色變得很嚴肅,說:“想起來在谷城搞的這件事,老子一輩子後悔不完。

    什麼話!我西營八大王南征北戰,硬是在戰場上拼了十來年,一時計慮不周,聽了薛瞎子的話,壞了我一世威名。

    從今往後,倘若有誰敢勸說老子再玩這一手,老子砍他的頭,活剝他的皮!” 潘獨鳌來到谷城較早,知道薛瞎子去北京活動原是張獻忠希望打通首輔薛國觀的門路派他去的,近來自己後悔起來,卻将錯誤全推到别人身上,心中覺得好笑。

    但是他深知獻忠有一個護短的毛病,隻好頻頻點頭,随即勸解說: “不過,大帥也不必将這事放在心上。

    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方能圓,倘若不是對朝廷虛與委蛇,如何能息馬谷城,養精蓄銳?” 張大經也說:“自古成大事者有經有權,不計一時榮辱。

    敬軒将軍在谷城這一段,隻是一時行權,外示屈節,内而整軍經武,以圖大舉。

    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傑定當刮目相看,聞風興起。

    将來大業告成,書之史冊,亦無愧于古人。

    ” 獻忠歎口氣說:“關于谷城這一章,從今後不再提啦。

    都怨薛瞎子這個龜兒子為着他自己想洗手,趁老子在南陽受了重傷,在老子面前日夜撺掇。

    他去北京後不知弄的什麼鬼,到如今不見回來。

    等他回來,老子至少得打他五百鞭子,把驢尿塞進他的嘴裡,看他以後還敢胡撺掇!”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把張獻忠的怒氣笑散了。

    獻忠提起酒壺替張大經滿斟一杯,滿臉堆笑說: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張獻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烏紗帽,抛撇祖宗墳墓和一家人,屈駕相從我一道造反,共建大業,這是你瞧得起咱老張。

    咱老張一百個感激。

    咱是一個粗人,讀書不多,請你在軍國大事上莫吝指教。

    ” 張大經趕快說:“不敢,不敢。

    敬軒将軍如此謙遜,反而叫學生不好意思。

    今日學生既然追随将軍起義,定當竭智盡忠,為将軍效犬馬之勞。

    縱然刀镬在前,決不後退一步。

    從今天起,學生與朝廷已一刀兩斷,一切惟将軍之命是從。

    ” 獻忠雖然心中并不相信張大經的話,卻故意大聲稱贊說:“好哇!這才是識時務,夠朋友!”随即向張大經敬了一杯,回頭對親兵們說: “快拿稀飯、饅頭。

    早飯後還有緊要事兒哩!” 早飯後,他叫馬廷寶和徐起祚去準備拆毀城牆,随即又叫馬元利去向阮之钿索取縣印,并将他“收拾”了。

    吩咐畢,他帶着潘獨鳌、張大經和王秉真到一個清靜地方,圍着一張方桌坐下,對張和王說: “老潘替我寫了一通飛檄草稿,老徐看過了,改了幾句,現在請你們兩位看看,改定後就可以馬上發抄了。

    ”他轉向潘獨鳌:“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他們趕快看看。

    抄手都準備停當了麼?” 潘獨鳌回答說:“十幾個抄手都送在石花街廟中等着,稿子一改定就飛騎送去。

    我自己也去石花街,親自監督抄寫。

    ” 張大經問:“為何不在城中謄抄?” 張獻忠說:“城中兵荒馬亂,所以我叫老潘派兵押送抄手們去石花街廟中等候,安心抄寫。

    ” 潘獨鳌已将稿子從懷中取出,問道:“張監軍,你先看?” 張大經接住稿子,看着看着,不禁出了一身熱汗。

    多年的世故閱曆,使他心中決定不對潘獨鳌的稿子作一字修改。

    看完以後,臉上極不自然地挂着微笑,将稿子轉給王秉真。

    張獻忠一直拈着長胡子,半閉着一隻眼睛,留心觀察張大經的驚駭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髒六腑,覺得有趣,同潘獨鳌交換了一個嘲笑眼色,又望着王秉真的臉上擠擠眼,笑着問: “王舉人,你也出了一頭汗,要扇子麼?” 王秉真繼續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

    啊啊,厲害!真厲害!” 獻忠問:“什麼厲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輕輕顫抖着,将稿子送還潘獨鳌,左手抹一下臉上的熱汗,擡起頭來,望望獻忠又望望潘獨鳌,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獻忠越發覺得有趣,問道: “你們兩位看怎麼樣?還可以麼?” 張大經一則感情上猛然間扭不過來,二則害怕将來他萬一落到官軍手中會罪上加罪,下定決心不說出一字褒貶,經張獻忠這麼一問,他慌張地點點頭。

    王秉真回答說: “啊呀,這個,這個……我看這個檄文實在厲害,厲害。

    ” 獻忠逼問一句:“光厲害還不算,罵得痛快麼?” “這個,這個……” 獻忠将長胡子一抛,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聲震屋梁。

    笑過之後,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們嘲笑說: “老潘寫這麼好的文章,你們二位竟然不能賞識!咱老張以往也出過檄文,發過布告,可是都隻罵貪官污吏、鄉宦土豪。

    這次我叫老潘替我寫的檄文,說明我為什麼反出谷城。

    我不隻罵一罵混蛋官紳,還狠狠地罵了當今的無道朝廷,對崇祯也掃了幾筆,很不恭維。

    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罵到了皇帝頭上。

    怎麼,不是罵得很痛快麼?” 王秉真喃喃地說:“這檄文一發出,以後就,就就,再也沒有回旋餘地啦。

    ” “怎麼?你以為我以後還打算再唱‘屯谷城’這出戲麼?咱老子再也不唱這出窩囊戲了!既然是真正起義嘛,留什麼回旋餘地!難道我老張還不……”他本來要說“還不如李自成麼?”但是他忽然覺到說失了口,不應該對部下說出來李自成高明,随即打個頓,改口說:“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夠救民水火?媽的,過去這一年半,咱老張身在谷城,眼觀天下,并沒有白吃閑飯。

    咱練了兵,也長了見識。

    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軍民:我張獻忠從今後率領西營将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為止。

    從今以後,朝廷一定會專力對我張獻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寫着:别人都可赦,惟有張獻忠不赦。

    ”獻忠笑一笑,說:“崇祯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

    今後究竟是誰的天下,咱跟他走着瞧。

    ” 張大經說:“敬軒将軍英明,潘先生的文筆亦佳。

    ” 獻忠又哈哈地笑了幾聲,說:“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強你提筆改動啦。

    你自幼讀聖賢的書,受孔孟之教,灌了滿腦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這一套大道理進學,中舉,中進士,然後做官,食君之祿,步步高升,做了襄陽監軍道。

    你一向都為着自己的功名富貴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澤,皇恩浩蕩,這是很自然的。

    如今你不得已跟着咱老張起義,本來有點兒勉強;看見檄文上痛罵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轉不過彎兒啦,就惶恐萬分、汗流浃背啦。

    哈哈,宗兄,我說的是實話吧?” 張大經趕快說:“敬軒将軍所言學生苦衷,洞照肺腑。

    ” 獻忠轉望着王秉真說:“性一,你雖然還沒有食君之祿,可是腦袋瓜子裡裝的東西也一樣。

    算啦,我也不請你修改啦,老潘,這飛檄的末尾幾句你再念一遍,讓我們再琢磨琢磨。

    ” 潘獨鳌重新讀出了飛檄的末尾幾句: 朝廷凡百舉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亂,無與比倫。

    而缙紳貪如饕餮,以百姓為魚肉;官兵兇逾虎狼,視良民為仇敵。

    獻忠目觸身接,痛恨切齒。

    爰于谷城重舉義旗,順天救民。

    大兵到處,隻誅有罪。

    凡是開門迎降,秋毫無犯;倘敢嬰城拒守,屠戮無遺。

    特此飛檄遠近,鹹使知聞! 張獻忠擰緊長胡子聽完以後,突然一松手,滿意地笑着,拍了拍潘的肩膀,轉向張大經和王秉真問: “這一段文章沒有直指崇祯皇帝罵,你們說怎麼樣?還要修改麼?” 張大經趕快說:“不錯,不錯。

    ” 王秉真跟着說:“好,好,痛快淋漓!” 張獻忠将眼珠轉動一陣,說:“老潘,有幾個字兒你得改一改。

    ‘朝廷’這兩個字從今往後咱們不要再用啦。

    啥他娘的朝廷,淨是一群民賊!何況,咱既要對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

    要改,要改。

    ” 大家都覺得獻忠的話有道理,可是一時不明白對大明中央政府不稱朝廷,另外有什麼恰當稱呼。

    潘獨鳌向張大經問: “用‘僞朝’二字如何?” 張大經沉吟說:“恐怕不妥吧。

    我們敬軒将軍尚未建号改元,怎麼能稱大明為僞朝呢?” 王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