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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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2]。

     谷邑小臣阮之钿拜阙恭辭 他隻怕張獻忠退出谷城後,谷城的官紳士民沒有注意到他的盡節絕命詩,所以把字體寫得很粗大,并寫在顯眼地方。

    由于心慌手顫,筆畫不免有點潦草,章法也不能講究。

    到了深夜,他還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後院都有張獻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端陽節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農民戰争史上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日子。

    天剛破曉,就有人遵照張獻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鑼,通知百姓在兩天内遷出城去,免受官軍殘害。

    其實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經得到消息,家家戶戶一夜未眠,準備逃難。

    許多老太婆看見大亂來到眼前,把心愛的老母雞連夜宰殺,炖炖讓全家吃了。

    從早晨開了城門起,老百姓就扶老攜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絡繹出城。

    有的人把家口和東西運到船上,順水路逃走。

    有的人去鄉下叫來驢子、轎子,向山中逃避。

    張獻忠下了嚴令:對于老百姓逃難用的船隻、車輛、牲口和轎子,一概不準扣留,也不準取老百姓一針一線。

     張獻忠天不明就出城去布置軍事,防備官軍進攻。

    回來以後,他吩咐人去請監軍道張大經,并派人打開官庫,運走庫中銀錢,又打開監獄,放了囚犯。

    不大一會兒,張大經坐着轎子來了。

    獻忠迎出二門,躬身施禮。

    張大經慌忙拉住他,喘着氣說: “敬軒将軍!學生雖然在此監軍,但一向待将軍不薄。

    今日将軍起義,學生不敢相阻。

    區區微命,願殺願放,悉聽尊裁。

    ” 獻忠哈哈大笑,連聲說:“哪裡話,哪裡話!日後還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廳上,獻忠請張大經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着問道:“張大人,朝廷無道,天下離心,如蒙不棄,願意同咱張獻忠共圖大事,日後決不會對不起你。

    倘若你還是想做明朝的官兒,俺張獻忠也不勉強,馬上送你離境。

    張大人,願意共圖大事麼?” 張大經前幾天就已經風聞獻忠将要起事,隻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獻忠暗中監視,沒法逃出谷城。

    關于是盡節還是投降,他心中盤算了無數回,總是拿不定主意。

    如今他明白獻忠說願意送他出境的話并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妻子同歸于盡,不如活下去,與獻忠共圖大事,也許還有出頭之日。

    倘若張獻忠兵敗,他不幸被官軍捉獲,隻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張獻忠挾持而去,并未投賊,還可以說他自己幾次圖謀自盡,都因賊中看守甚嚴,欲死不能,這樣,也許未必被朝廷判為死罪。

    目前上策隻有走着瞧,保住不死要緊。

    經獻忠逼着一問,他就站起來說: “敬軒将軍!大明氣運已盡,婦孺皆知。

    學生雖不敢自稱俊傑,亦非不識時務之輩。

    隻要将軍不棄,學生情願追随左右,共圖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隻有今後學生奉将軍為主,請萬不要再以大人相稱。

    ” “好哇!這才是自家人說的話!至于稱呼麼……”獻忠捋着大胡子想了一下,忽然跳起來說:“有了!俺姓張,你也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咱們就聯了宗吧。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哥啦。

    哈哈哈哈!……” 張大經說:“今日承蒙垂青,得與将軍聯宗,不勝榮幸。

    大經碌碌半生,馬齒徒長,怎好僭居兄位?” “你不用謙虛啦。

    既然你比俺大幾歲,你當然就是哥哥。

    在今日以前,你是朝廷四品命官,要不是俺張獻忠手下有幾萬人馬,想同你聯宗還高攀不上呢!” “好說!賢弟過謙。

    ” “可惜王瞎子這寶貝如今不在谷城,要不然,咱老子一定也拉他起義。

    ” “可見他命中注定隻能做山人,不能際會風雲,随将軍幹一番大的事業。

    ” 獻忠十分高興,大呼:“快拿酒來,與大哥喝幾杯!請王舉人和潘先生都快來吃酒!” 王秉真和潘獨鳌随即來了。

    王秉真看見張大經已經投降,心中不免暗暗吃驚,不知所措地向張大經躬身一揖,在八仙桌邊坐下。

    潘獨鳌是内幕中人,同徐以顯共同參與這一策劃,所以也向張大經一揖,卻笑着說: “恭賀道台大人,果然棄暗投明,一同起義。

    今日做舊朝叛臣,來日即是新朝之開國元勳。

    ” 張大經慌張還禮,說:“學生不才,願随諸公之後……” 獻忠截斷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休再說客氣話。

    今日的事兒忙,趕快吃酒要緊。

    ” 正飲酒間,獻忠想起來一件事,向侍立左右的親兵問:“林銘球這龜兒子還沒有收拾麼?” 張大經的心中一驚:“老張要殺人了!”但因為近來他同林銘球明争暗鬥,所以也心中暗喜,望着獻忠說: “這位林大人也真是,到谷城沒多久,腰包裡裝得滿滿的。

    我做監軍道的佯裝不知,并沒有向朝廷讦奏他,他反而常給我小鞋穿。

    ” 獻忠又向左右問:“去收拾他的人還沒回來麼?” 他的話剛出口,就有兩個偏将提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進來。

    他們一個叫馬廷寶,一個叫徐起祚,都隻有二十多歲,原是總兵陳洪範派他們帶了三百人馬駐紮谷城監視張獻忠的,如今也随着獻忠起義。

    馬廷寶大聲禀道: “禀大帥,林銘球的狗頭提到,請大帥驗看!” 張大經猛吃一驚,望見血淋淋的、十分厮熟的人頭,心頭一陣亂跳,頓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但随即又暗自慶幸平日處世較有經驗,沒有得罪獻忠,剛才也沒有拒絕獻忠的…… 潘獨鳌忽然望一眼張大經說:“這就是貪官的下場!” 獻忠用嘲諷的眼神望望林銘球的頭,輕輕地罵了聲“龜兒子”,向張大經得意地一笑,随即向馬廷寶吩咐說: “叫弟兄們提去挂在他龜兒子的察院門口吧,旁邊寫幾個字:‘貪官的下場’。

    ”他最後又乜斜着眼睛非常輕蔑地瞟一下林銘球的頭,對馬廷寶和徐起祚笑着說:“來吧,你們兩位快來坐下吃酒。

    可惜,咱們再也不能敬巡按大人一杯啦。

    ” 這兩個偏将是在官軍裡混出來的,一向在長官前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雖然他們常同獻忠坐在一起吃酒,倒不拘束,但怎麼敢同道台大人坐在一個桌上吃酒呢?獻忠見他們推辭,随即跳起來,一把拉着一個,往椅子上用力一按,說: “咱們今天還都是挂的紅胡子,戴的雉雞翎,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都是弟兄。

    等咱們打下江山,立了朝綱,再講究禮節不遲。

    你們别拘束,開懷暢飲吧。

    道台大人從今天起已經不再是道台大人,是咱張獻忠的大哥啦。

    ”替兩個偏将倒了酒,他坐下問:“你們去殺林銘球這龜兒子,他可說什麼話了?” 徐起祚回答說:“他看見我們,知道要殺他,吓得渾身篩糠,哀求饒命。

    他說,隻要你張大帥留下他的性命,他願意立刻動本,向皇上保你鎮守荊、襄。

    ” 獻忠罵道:“放他娘的屁!他以為老子還會上當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兩個月前去襄陽啦。

    要是那個小婊子在這裡,你們倒不妨留下來,做你倆誰的老婆。

    ”獻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聲叫道:“來,大夥兒痛飲一杯,要喝幹!” 等大家舉杯同飲之後,張獻忠笑着問王秉真:“好舉人老爺,你怎麼好像是魂不守舍?看見林銘球的頭有點不舒服?造反就得殺人,看慣就好啦。

    跟着咱老張造反是很痛快的。

    來,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強賠笑,趕快舉杯,卻因為心中慌亂,将杯中酒灑了一半。

    張獻忠看在眼裡,佯裝不覺,隻在心裡嘲罵一句: “這個膽小鬼,沒有出息!” 張獻忠原是海量,頻頻向同桌人敬酒。

    當他向張大經舉起杯子時,快活地說: “這一年半,我張獻忠在谷城又當婆子,又當媳婦。

    從今日起,去他娘的,再也不做别人的媳婦啦。

    ”他哈哈大笑,同張大經幹了杯,又用拳頭捶着桌子,大聲說:“他娘的,咱老子一年多來天天像做戲一樣,今兒可自由啦!再也不讓朝廷給咱套籠頭啦!快,把老子的瑪瑙杯子取來!” 張獻忠有一隻很大的桃花色瑪瑙酒杯,把兒上刻着龍頭。

    這是他幾年前攻破鳳陽皇陵時所得的心愛的寶物之一,平日生怕損壞,隻有當他最高興的時候才拿出來用。

    如今他用大瑪瑙杯子連喝了兩滿杯,情緒更加興奮,對同坐的幾位愛将和僚友說: “熊文燦這個老混蛋一年多來把咱老子當成劉香,當成鄭芝龍,從咱老子身上發了大财。

    老子沒工夫找他算賬,崇祯會跟他算賬。

    從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頸上不穩啦。

    來,咱們再痛飲三杯,杯杯見底兒,底兒不幹的受罰!” 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