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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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谷城城外的江水靜靜地流着。

    一春來沒有戰争,這一帶的旱象也輕,莊稼比往年好些。

    香客還是不斷地從石花街來來往往,隻是比冬閑期間少了一些。

    小商小販,趁着暫時出現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谷城和老河口頓形熱鬧。

    但是關于張獻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謠言在城市和鄉村中到處傳着。

    人們都看出來,這樣的平靜局面決不會拖延多久。

    衆人的看法是有根據的:第一,朝廷遲遲不打算給張獻忠正式職銜;曾傳說要給他一個副将銜卻沒有發給關防,更不曾發過糧饷。

    這不是硬逼着張獻忠重新下水麼?第二,張獻忠日夜趕造軍器,天天練兵,收積糧食,最近從河南來的災民中招收一萬多人。

    這不是明顯地準備起事?第三,張獻忠才駐紮谷城時節,确實不妄取民間一草一木,後來偶爾整治幾個為富不仁的土豪,但并不明張旗鼓。

    近來公然向富戶征索糧食和财物,打傷人和殺人的事情時常出現。

    這難道不是要離開谷城麼?還有第四,張獻忠的士兵們也不諱言他們将要起事。

    他們說,他們的大帥原是一心一意歸順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總想消滅他,而地方上的官紳們又經常要賄賂,把大帥的積蓄要光了,大帥隻好向将領們要,弄得将領們都想起事。

     政府方面隻有“剿賊”總理熊文燦不認為獻忠會“叛變”,也害怕聽到獻忠要“叛變”的話。

    為着安撫張獻忠的心,他還把說獻忠壞話的人重責幾個。

    可是總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甯肯違反總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軍隊集結起來,準備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向谷城進攻。

     在政府官吏中對張獻忠的動靜最清楚的還有谷城知縣阮之钿。

    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幾天裡,他看見張獻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如瞽如聾,不相信獻忠要反,他為此憂慮得寝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慮着勸說獻忠。

    他是一個老秀才,原沒有做官資格,因為偶然機會,受到保舉,朝廷任他做谷城知縣,所以時時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蕩,決心以一死報答皇恩和社友[1]推薦。

    雖然他明白勸說不成有殺身之禍,還是要硬着頭皮去捋捋虎須,掰掰龍鱗。

    端陽節的上午,聽說張獻忠已經在調動人馬,并将辎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他就以拜節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轎子,去見獻忠。

    拜過節後,話題轉到外邊的謠言上,他站起來,緊張得手指打顫,呼吸急促,說: “張将軍,關于外間謠傳,真假且不去管。

    學生為愛護将軍,願進一句忠言,務望将軍采納。

    ” 獻忠知道他要說什麼話,故意打個哈欠,說:“好我的父母官,有話直說,何必如此客氣?快坐下。

    我老張洗耳恭聽!” 阮之钿重新坐下,欠着身子,竭力裝出一副笑容,說:“将軍是個爽快人。

    學生說話也很直爽,請将軍不要見怪。

    ”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獻忠的神色,一橫心,把準備好的話倒了出來:“将軍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個背叛朝廷的人。

    幸而如今回過頭來,成了王臣,應該矢忠朝廷,帶兵立功,求得個名垂竹帛,流芳百世。

    将軍豈不見劉将軍國能乎?天子手诏封官,厚賞金帛,皆因他反正後赤誠報效,才有如此好果。

    務請将軍三思,萬不可再有别圖,重陷不義,辜負朝廷厚望。

    若疑朝廷不相信将軍,之钿願以全家百口擔保。

    何嫌何疑?何必又懷别念?請将軍三思!” 平日張獻忠對阮之钿十分厭惡,隻因時機不到,不肯給他過分難堪。

    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再不用給他敷衍面子。

    他擠着一隻眼睛,以極其輕蔑的神氣望着知縣,嘲笑說: “噢,我說怎麼搞的,清早起來,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事兒要發生,原來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張獻忠要反!”随即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放聲大笑,長胡子散亂在寬闊的胸前。

     阮之钿突然脊背發涼,臉色灰白,慌忙站起,躬着身子說:“學生不敢。

    學生不敢。

    之钿是為将軍着想,深望将軍能為朝廷忠臣,國家幹城,故不避冒昧,披瀝進言。

    之钿此心,可對天日,望将軍三思!” “咱老張謝謝你的好意!我這個人是個大老粗,一向喜歡痛快,不喜歡說話轉彎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說老實話吧。

    話可有點粗,請老父母不要見怪。

    ” “好說。

    好說。

    ” “剛才你說什麼?你說我張獻忠前十年沒有做過好事,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是。

    學生之意……” “你甭說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對你說實話吧,前十年我張獻忠走的路子很對,很對,倒是這一年走到茄棵裡啦。

    你們朝廷無道,奸貪橫行,一個個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無路。

    咱老子率領百姓起義,殺貪官,誅強暴,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這路子能算不對?要跟着你們一道脧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請将軍息怒。

    ”阮之钿兩腿發軟,渾身打顫說。

     張獻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指着知縣的鼻子說:“你這個‘老猛滋’,你這個芝麻子兒大的七品知縣,也竟敢教訓老子!” “學生不敢。

    學生實實不敢。

    ”阮之钿的聲音有點哆嗦,睑上冒汗,不敢擡頭。

     獻忠又說:“這一年來,上自朝廷,下至你們這些地方官兒,對我老張操的什麼黑心,難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張獻忠,為什麼不給關防?不發糧饷?沒有糧饷,難道要我的将士們喝西北風活下去?哈哈,你以為咱老張稀罕朝廷的一顆關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麼時候老子高興,用黃金刻顆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你們朝廷的關防,算個屌,不值仨錢!” “将軍之言差矣。

    學生所說的是三綱五常……” 張獻忠截斷他說:“你得了吧!你們講的是三綱五常,做的是男盜女娼。

    什麼他媽的‘君為臣綱’,倒是錢為官綱。

    連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貪污,隻是有我八大王坐鎮谷城,你不敢!” “請将軍息怒。

    之钿雖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請将軍不要以惡言相加。

    ” “怎麼?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罵你?我殺過多少朝廷命官,難道就不能罵你幾句?龜兒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對着善良小百姓可以擺你的縣太爺的臭架子,在我張獻忠面前,趁早收起。

    你聽聽我的罵,有大好處,可以使你的頭腦清爽清爽。

    可惜你媽的聽得太晚啦,夥計!哼哼,别說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連你們的朝廷老子——崇祯那個王八蛋,咱老張也要破口大罵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麼東西!” 到這時候,阮之钿想着讀書人的“氣節”二字,也隻好豁上了。

    他開始膽大起來,擡起頭望着獻忠說: “将軍,士可殺而不可辱。

    學生今日來見将軍,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觸犯虎威,受此辱罵。

    學生讀聖賢書,略知成仁取義之理,早置生死于度外。

    将軍如肯為朝廷效力,學生願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決不會有不利于将軍之事。

    請将軍三思!” 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像你這樣芝麻子大的官兒,憑你這頂烏紗帽,能夠擔保朝廷不收拾我張獻忠?你保個屁!你是吹糖人兒的出身,口氣怪大。

    螞蟻戴眼鏡,自覺着臉面不小。

    你以為你是一縣父母官,朝廷會看重你的擔保?哈哈,你真是不認識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請勿以惡言相加。

    ” “再說,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麼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張獻忠麼?” “之钿所言,敢指天日。

    ” “呸,胡說!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隻帶了兩個仆人來上任,連你的姨太太也沒有帶來,談什麼全家百口!我今日實話對你說:老子反不反是兩個字,用不着誰擔保。

    你想向崇祯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

    你想向熊總理告我一狀,你就告吧。

    老子不在乎!從今天起,你這個老雜種不能夠離開谷城一步。

    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這個‘老猛滋’。

    媽媽的,滾!”獻忠把腳一跺,向親兵大叫:“來人呀,送客!” 張獻忠派親兵把阮之钿“護送”回縣衙門,随即把他嚴密地監視起來,不準他同外邊通消息。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回去後又怕又氣,躺在床上長籲短歎,不吃東西。

    他知道自己決無生理,又希望死後留名,就掙紮着跳下床來,向北拜了四拜,然後在牆壁上題了四句歪詩: 讀盡聖賢書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殺身成仁, 無負孝廉